寶昌導演留有遺愿，喪事一切從簡。我原本想在告別儀式上跟他說兩句話：“您提攜了我，我得爭氣。寶昌導演一路走好。”當時沒這個機會，這就到了今天。我不太會用手機，我有微信但是不發朋友圈。為了紀念寶昌導演，我發了平生的第一條朋友圈——一張我和寶昌導演的合影，還有我的幾句心里話。一年就發了這一條。二〇二四年，我又發了一條，還是那張照片，一句話：“懷念寶昌導演。”

我跟寶昌導演有近三十年的交情，我們因《大宅門》相識，因《大宅門》結緣，因《大宅門》共事。開機、停機、又開機……這回是真停機了。我和他經歷了一些事，同時也見證了一部經典電視劇的橫空出世。我有很多心里話想說，就分享一下這段友誼中的三段往事。

第一段，一根煙袋。新千年伊始，央視決定投拍《大宅門》。在無錫影視城，開始搭建白家大院。北京這邊也馬不停蹄，加緊籌備。有一天，寶昌導演說，咱們去趟商店，買點東西，淘換一些物件，戲里用得上。

我們倆去了十里河的古玩市場。到了那兒，一家一家地看，進了門就問：“您這兒有煙袋鍋子嗎？”我們倆一件一件地看，還真有好材料做的。但寶昌導演一邊看一邊嘀咕：“這不是七老爺的煙袋。”

結果在一家店里，他回頭一看角落，說：“呦！”他問掌柜：“這一堆是什么東西啊？”掌柜說：“拐棍，煙袋唄。”掌柜趕緊拿過來擦去塵土，擺在柜臺上。他定眼一看，一眼就瞅準了一根，愛不釋手。他說：“這就是七老爺的那根煙袋！”

這根煙袋有一米來長，有很大的一個銅鍋，桿是疙瘩木的。他說：“掌柜，給我包好嘍，我結賬走人。”掌柜一打愣，說：“先生，這東西是真的。”他說：“我知道是真的，都包漿了。”掌柜說：“您也不詢個價，討個價？”“此物在我眼中是無價之寶，您給包上，我付錢。”他說。

這根煙袋拿回去以后，我裝上煙，煙嘴叼在嘴里，因為太長我自己點不著火。我說：“寶昌導演，這怎么辦呀？”他回答：“七老爺，大戶人家，還用得著自己點煙啊？”

這根煙袋從第一季開始拍，等拍到第二季的時候就沒那么長了，至少少了一尺。在劇里，我老用煙袋敲痰盂，有時候勁控制得不好，煙袋折了。煙袋折掉的地方就得剪了，再重新接上。

這個戲里有上百號人物，但無論是哪一個人物，劇中的臺詞，人物的言談坐臥，扮相行頭，他都如數家珍，說得頭頭是道。這根煙袋，本是一件戲中道具，每當劇情跌宕之時，人物關系變化之處，它就起到了豐富人物性格的作用，真乃神來之筆，恰到好處！

第二段，《大宅門》開機的時候劇組里有兩條規矩：一是劇本中的臺詞，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能改，甚至連逗號、句號都不能變；二是搭戲，拍對手演員的戲時，人得站在機器后面，給他搭戲。

記得拍了一兩個月后，有一天我去找寶昌導演。

“我覺得缺一場戲。”

“缺什么戲？”

“名角的頓歇。”

“打住！你要的是主角的獨白吧？”

“是。”

“爺們，這段獨白你打算擱在哪兒？”

“當然是戲的高潮處啊！”

“那就快到結尾了。”

“是。”

“容我想想。”

“得嘞。”

我轉身走了，然后接著拍，直到無錫的景就要殺青了。我心里嘀咕：怎么不理我啊，我的提議是不是不太著調？我正在嘀咕，他遞給我三張紙：“看看，行不行？如果行，你今天晚上把臺詞背出來，明天上午咱們就拍這場戲。”

我晚上拿回去一看：了不得啦！七老爺立遺囑。“我，白景琦，生于光緒六年（1880年），自小頑劣，不服管教……如有與日本鬼子通同一氣者，人人可罵之！我死以后，如有與日本鬼子通同一氣者，人人可誅之！我死以后，如有與日本鬼子通同一氣者——”咔！拔出寶刀，“就照著我這口刀說話！”話落刀起，旁邊花架子上的花盆被劈得粉碎。刀尖往地上一戳：“立遺囑人，白景琦！”音樂起，大幕拉上，全劇終。真是擲地有聲，蕩氣回腸！

第三段，寶昌導演病了。他在拍戲現場病了，還病得不輕。吃了藥、打了針，就是不管用。劇組也做好了準備，旁邊有大夫，備了一輛救護車。他先是腹瀉，再往后都脫水了。大伙讓他上醫院，他不離開現場，最后暈倒在現場。大伙七手八腳把他抬進醫院，開了藥、掛上了吊瓶，到晚上他睜開眼睛了。

他拔了針頭，掀被子就要走。大家忙攔著，他說：“這會兒該出通告了，明天拍什么、怎么拍，不都等著我嗎！”他的夫人著急了，說：“寶國，你說兩句興許管用。”我在他的床頭半跪半蹲，說：“寶爺啊（平常我不叫他寶爺，稱呼就是導演、寶昌導演）！您花費四十多年的心血，寫了一部《大宅門》，是不是您的心愿？”他說：“沒錯啊。”“寫出來了還得把它拍出來，是您的心愿吧？”他說：“對啊。”“拍出來了，把它剪出來，還得把它播出來，是您的心愿吧？”他說：“那當然了。”“播了，還得看到人人見了您都挑大拇哥，這是不是您的心愿啊？”他看著我：“爺們，讓大夫把針給我插上！”

我看到有評論說，寶昌導演是中國傳統戲劇的衛士。我認為，新千年的曙光來臨之際，他給中國的電影、戲劇、小說，帶來了一抹亮麗的色彩，奉獻了一部經典之作。

我只想說一句話：“寶昌先生千古。”

（節選自《人民日報》2025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