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大程度上,《魯濱遜漂流記》是一則關于教育的寓言。它是一個普通人的故事,展現了魯濱遜離奇曲折的一生,講述了他的歷險與磨難、困頓與救贖。它也是魯濱遜的精神史,刻畫了魯濱遜的內心世界,講述了他的欲念與省思。最關鍵的是,它還是一個關于成長和皈依的故事。一心逐利、離家浪游的魯濱遜,最終成為了勤勞堅韌、智勇雙全、慷慨正直的戰士與紳士。魯濱遜不僅皈依了宗教,也皈依了道德。魯濱遜不僅重塑了自我,也在荒島上重建文明與秩序。海島是一個重要的隱喻,它是一個神奇的教化之所,它教給魯濱遜信仰、道德與政治的真理。魯濱遜在那里成為一個新人,并從那里帶回新的生活理想。這番轉變有其道德意涵,也試圖揭示教育的真諦。
作者笛福從未試圖隱藏這本書的道德教化意味。他在序言中說,“故事的講述謙遜而肅穆,且像智者誨人那般,常常以身說法,揭示遭遇之中的宗教寓意,在我們一切多變的境遇中都驗證并榮耀上天的智慧,而不管事情的發生是順心還是逆意”。晚清學者林紓(字琴南)翻譯了這部小說,并為漢譯《魯濱孫飄流記》(林紓所譯書名)寫作了序言。在這篇序言里,林紓視“中庸”為中西共通之道德理想。他以“中庸”立論,評述魯濱遜父親在他出海前的勸告與挽留,及其歷經磨難歸來后的道德境界。林紓認為:其父以中庸之道詔之,魯濱遜也最終體認并踐行了中庸之道。只不過,其父之教導流于表面和形式,沒有道德感召力,終未能把少年留在家鄉。魯濱遜雖然違背父命,涉海遠游,但從閱歷中體悟到中庸要義。“其父之詔之,則故愿其為中人之中、庸人之庸。而魯濱孫乃大悖其旨……魯濱孫功既成矣,又所閱所歷,極人世不堪之遇,因之益知人情之不可處于不堪之遇中,故每事稱情而施,則真得其中與庸矣。”
林紓借助翻譯,在小說的世界里神游,與魯濱遜一起經歷冒險,體驗人物的轉變與成長。一番神游與體悟后,林紓以“中庸”二字總結全書,認為這是魯濱遜跌宕人生之始與終。“中庸”亦為全書要旨,是作者想要通過小說告訴讀者的道理。在林紓筆下,《魯濱孫飄流記》是一個圍繞“中庸”展開的故事:故事開始,老父苦心孤詣,教導中庸之道;然魯濱遜違背父訓,“單舸猝出,侮狎風濤,瀕絕地而處”,“惟不為中人之中、庸人之庸”;一番閱歷磨難后,魯濱遜終于返璞歸真,“則真得其中與庸矣”。這篇序言表明,琴南先生選譯笛福的這部名著,實乃以言行事,有意借西洋故事表達儒學義理。所以,在他筆下,“魯濱孫飄流記”亦為“中庸飄流記”。
對于魯濱遜父親的人生訓導,琴南先生持有明顯的批評意味。在他看來,其父之言“猶吾國宦途之秘訣”,一心只求保產、無過,不求有功,毫無進取之意。所以,魯濱遜父親口中的“中庸”消極無為,不過徒有其表,喪失了“中庸”的要旨與精神。魯濱遜涉海遠游,極人世不堪之遇,方得“中庸”真義。在林紓筆下,魯濱遜的人生際遇仿佛是一部英國版的“西游記”:魯濱遜向西航行,在美洲歷經種種磨難,最終取得中庸之道的人生真經。
林紓的解讀可謂得其大旨。《魯濱遜漂流記》是一個關乎成長的故事,返英的魯濱遜與離家的魯濱遜已經判若兩人。然而,直到最后,魯濱遜也沒有接受父親的訓示,去過一種所謂中間階層的生活。甚至在他結婚生子,成為一個父親后,他也沒有模仿他的父親,要求自己的孩子(或親人)承歡膝下,絕不出海。相反,他不僅把侄子培養成水手和船長,還搭乘侄子的船前往東印度。借此,笛福想要告訴讀者:從始至終,魯濱遜的父親都是一個失敗的教育者。從始至終,魯濱遜都是他父親的反叛者。魯濱遜反叛父親的原因,不在閱歷,不在信仰,也不在于他是一個徹頭徹尾、一心為己的個人主義者。實際上,少年魯濱遜由父親教育長大。他之出海遠游,表面上違背了父親的教誨,實則是家庭教育的結果。魯濱遜經過一番闖蕩磨礪,在荒島獲得信仰之后,也獲得了新生,開始以全新的道德視角思考自然、自我與社會。在歷經艱辛重返英國之后,他仍堅持出海,這時,他才真正背叛了他的父親,他也終于告別了他的父親。魯濱遜在荒島上體悟了道德要義,一種“孤獨”但自足的生活理想。他在悟道后說:“感謝上帝讓我領悟到,我在這孤獨的處境中比我在自由社會和快樂人間過的更為幸福,這是可能的。”他不僅把這種道德與生活理想帶回英國,重塑他的家庭,也要開始重新啟航,帶向世界了。
其實,笛福在小說開篇就向讀者暗示:魯濱遜的父親老克羅伊茨拿(Kreutznaer)是個失敗的教育者。老克羅伊茨拿育有三子。據他所言,他對每個孩子都苦心規勸,教授“中間階層”的生活理想。但是,沒有一個孩子遵從勸告,留守家中。魯濱遜兄弟三人無一例外,全部離家遠游。“大哥是駐佛蘭德斯英國步兵團的中校,他在敦刻爾克附近跟西班牙人打仗時陣亡了。”二哥離家之后杳無音信,仿佛從人間消失一般。三兄弟接受相同的教育,作出相同的人生選擇。這一事實表明:很可能,正是他們接受的家庭教育促使他們離家。
老克羅伊茨拿本是來自外邦的商人,在赫爾做生意發家,隨后搬至約克,娶當地大戶魯濱遜之女。老克羅伊茨拿頭腦精明,治家有方。他聯絡親友,織就一張牢靠的社會關系網。他仿佛運籌帷幄,早已為子女設計好未來。他跟魯濱遜說:留在家鄉,魯濱遜就可以“經親友引薦,在社會上立足……過上舒服安逸的生活”;他也會為魯濱遜安排好一切,過上“他推薦給我的這種生活”。魯濱遜自稱,父親讓自己接受了“不錯的教育,既在家里受教,又到免費的鄉村學校讀書,并且計劃讓我去攻法律”。但是,父親從未讓他修習謀生之道,從未讓他接受任何職業相關的訓練。直到十八歲,魯濱遜既未做過學徒,也未當過律師助手。因為老克羅伊茨拿認為,無論從常理還是從他所出生的階層來說,魯濱遜都“無需為面包打拼”。他權衡利弊,認為“中間階層災禍最少,也不會像上下層那樣榮衰不定”。因此,他勸告魯濱遜踏上鋪設好的道路,安享設計好的人生。
老克羅伊茨拿的人生哲學是一本生意經,是利益最大化的市儈哲學。他悉心教導幼子:中間階層的生活值得追求,因為它最安穩安逸,而非因其最有價值,承擔著最高貴的義務。他勸告孩子如何規避生活的災禍與風險,實則是在教他,如何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在老克羅伊茨拿的眼里,生活就是生意,一切都可依據利弊取舍來裁量。只不過,老克羅伊茨拿是一個謹慎保守的生意人。他教育孩子利益至上,但他忽視了:在利益面前,穩健保守總會輸給冒險投機。在重商主義時代,遠洋貿易不斷制造一夜暴富的神話,不諳世事的魯濱遜則一心只想出海。他其實是老克羅伊茨拿的好學生。易言之,教育和生意不能并存,老克羅伊茨拿的生意經毀壞了他的教育。
《魯濱遜漂流記》是一則關于教育的寓言。在盧梭為愛彌兒設計的培養方案里,這是愛彌兒要讀的第一本書。但是,愛彌兒只可閱讀魯濱遜在荒島之上的生活,學習魯濱遜如何與自然相處,絕不可染指老克羅伊茨拿的說教。盧梭的教育方案與老克羅伊茨拿的教子原則完全相悖。在某種意義上,《愛彌兒》是盧梭對魯濱遜父親們的批評。盧梭主張,教育不應融入市儈原則,不應致力于去過某個特定階層的生活,而應回到人本身:“我們必須一般地觀察問題,必須把我們的學生看做抽象的人,看做無時不受人生的偶然事件影響的人。”在荒島上,魯濱遜拋掉了一切社會關系,也不再考慮階層地位的影響。他只是一個赤裸裸、原本本的人。當他獨自面對自然,思索造物的本原,參悟生活之真義時,他就在接受自然的、“回到人本身”的教育。魯濱遜經歷自我教育,習得真正的“中庸之道”,自荒島歸來。歸來的魯濱遜仍然決定再次出海。魯濱遜的人生選擇便構成了笛福對魯濱遜父親們的批評,盧梭的教育主張亦為笛福的教育主張。
作者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
來源 :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 余朋翰
新媒體編輯: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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