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槌瓶的故事還是從宋朝香水開始。宋代有個蔡絛，他寫的書里說薔薇水是從大食國進(jìn)口的，就是今天的伊朗。人們以為那是花上的露水，不對，實際是用銀鍋蒸餾許多薔薇花瓣而成的。中國人也想做，沒有薔薇，就用茉莉花代替，做出來的香水也很香，但還不如薔薇水。他還特別說，薔薇水的容器是琉璃缶。

蔡絛是奸臣蔡京的小兒子，宋徽宗時做過官，受他爸的牽連，貶到了廣西，活到南宋紹興年間。他回憶北宋的生活寫了這本書《鐵圍山叢談》，挺有名，寫北宋的還有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對比書名就知道，蔡絛比較可信。

鐵圍山的意思，佛教說世界中心是須彌山，山下四大部洲，然后是大咸海，那時世界還是平的，為了防止海水漏下去，就用鐵圍起來，叫鐵圍山。這名字有種濃郁的宿命論的感覺，紅夢樓里說馮紫英去“鐵網(wǎng)山打圍”，也是這個意思，紅塵滾滾，天羅地網(wǎng)，大家誰都跑不了。

書里說的琉璃缶有實物存在，這是北宋墓里出土的，白琉璃。

這件是遼代的，相當(dāng)于南宋，鈷發(fā)色的藍(lán)琉璃，出土?xí)r蓋子還在，里面還有干燥的花瓣，說明存放過薔薇水，已經(jīng)揮發(fā)了。

我們以前講過那個古羅馬的波特蘭瓶，也是這種鈷藍(lán)琉璃，不過這件顏色太深，看上去像黑色。

這是我在宜家看到的，鈷藍(lán)玻璃的紙槌瓶，59塊錢

有文獻(xiàn)記載，有實物證據(jù)，我們可以確信，宋代出現(xiàn)的瓷器紙槌瓶就是模仿原產(chǎn)西亞的琉璃香水瓶，也許當(dāng)初就是為了裝國產(chǎn)茉莉香水生產(chǎn)，但后來基本都作為花瓶用。它的特點是盤口、直長頸、斜肩、直腹，這是基本造型，還有些變種一會看到。

這個紙槌是宋代龍泉窯的產(chǎn)品。朋友們都知道，我做的視頻都很無聊，其中最無聊的部分就是講乾隆的詩，沒辦法，這瓶子下面又是乾隆的詩。

邵局由來勝處州，官窯臣庶敢輕留

即今廟市貨一二，宋制更誰遵守不

釉色全消火氣鮮，碌青卵白潤成瓀

若論紙硾傳官式，應(yīng)與澄心時並傳

簡單解釋一下，乾隆指鹿為馬，把這件龍泉瓷鑒定成南宋官窯。邵局是南宋宦官邵成章，他主持了南宋官窯；處州是今天的浙江麗水，這里指龍泉窯；宋制說這是宋朝的器形；碌青是石青，卵白指灰白色，說宋代官窯瓷器的兩種釉色，瓀（ruǎn）是像玉的石頭。

最后兩句是重點，解釋了這個器形的名字。在明代一些書有“紙槌瓶”出現(xiàn)，但并不知道什么樣子，在乾隆的詩里算坐實了，就是這種。這里他用的紙硾，和槌是通假字。

很多書里說，這瓶子像一種的造紙工具，所以叫紙槌瓶。但是并沒有，我還真問過安徽宣城做宣紙的老師傅，他們沒有類似造型的工具。就算真有，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的工具，平常人也見不到，不太可能用來命名花瓶。

那實際上，紙槌確實有，古代讀書人曾經(jīng)人手一個。木質(zhì)的，像小棒槌一樣，寫字前先把紙給捶一遍，叫砑光。經(jīng)過砑光的紙，光滑平整，關(guān)鍵不會暈散，所以叫熟紙。后來出現(xiàn)了上礬的工藝，經(jīng)過上礬才是熟紙，所以紙槌慢慢淘汰了。

那么乾隆肯定是知道這一點的，所以他還提到了澄心堂的紙，說紙槌和紙是搭配的。澄心堂紙是宋朝的，現(xiàn)在練過字的人基本都知道，因為都看過這個字帖，蔡襄的《澄心堂帖》。書法有宋四家，是蘇軾、黃庭堅、米芾和蔡襄，開始是蔡京，但他奸臣，就換成蔡襄了。其實蔡襄的字和蔡京還差一點。

這龍泉的紙槌瓶口有銅釦，說明盤口上有破損，鑲了圈銅，遮蓋一下。這件北宋汝窯紙槌瓶，也是口沿有破損，然后把整個盤口給裁掉了再鑲的銅。古代人總干這種事，所謂的破壞性修復(fù)，就像手指割破了，醫(yī)院就把手截肢了，因為傷口整齊美觀。修復(fù)以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這是汝窯遺址挖出來的瓷片粘起來的，標(biāo)準(zhǔn)的北宋紙槌瓶，肩部平一點，南宋和以后，比如龍泉窯和官窯定窯，肩的斜度都增大了。

傳世的汝窯紙槌瓶有兩個，都在臺北，都被剃頭了，都刻了乾隆的詩。這件的銅釦丟了，露出來灰色胎，就是所謂的“香灰胎”，汝窯瓷器的一個特點。乾隆讓造辦處的工匠把瓶底的釉磨掉一塊，然后刻上他的詩。

陶得純青生二成，果然色質(zhì)勝難兄

緣銅試看守口器，書座堪思防意城

簪朵雅宜名意蕊，稱懷已自息心旌

足釘薜暴誠何礙，詎以微瑕棄美瓊

生二，指章生一、章生二兄弟兩個，都燒瓷器，哥哥燒的是哥窯，那種有開片的青瓷，弟弟燒的是弟窯，也就是龍泉窯。似乎是乾隆把這個汝窯瓶子當(dāng)成了龍泉窯瓷器，但這詩的題目又叫《題官窯瓶》，所以感覺他思維很混亂。這詩后面幾句都是廢話，不講了，這是丙申（1776）年的事。

大概是覺得磨釉的效果不好，兩年以后戊戌年（1778），變法了，另一個紙槌瓶的詩就刻在釉面上了。這件無論是書法還是雕刻都是有很大的進(jìn)步，應(yīng)該是送到蘇州讓玉雕工匠做的，所謂的蘇工。這瓶子就更著名一些，因為底上刻了“奉華”兩個字，所以叫“奉華款紙槌瓶”

宋高宗有一個寵愛劉貴妃，她的住所叫奉華堂，也有說是她的印章，這就是“奉華”的來歷。刻“奉華”的汝窯瓷器有兩件，另外一件是個盤子，這應(yīng)該是南宋時被刻上的。很多人認(rèn)為紙槌瓶上的“奉華”也是南宋時刻上去的，其實不然。

我們對比盤子和瓶子上的“奉華”，字體不一樣，位置也不一樣。瓶子上的，明顯是先刻上了乾隆的詩，然后再刻“奉華”，所以位置靠邊了。那么這兩個字就是按乾隆命令刻上去的，模仿汝窯盤子上的“奉華”。另外乾隆時景德鎮(zhèn)官窯做過仿汝窯釉的出戟尊，底部也刻了“奉華”，算是個旁證。

定州白惡有芒形，特命汝州陶嫩青

口欲其堅銅以鎖，底完而舊鐵餘釘

合因點筆意為靜，便不簪花鼻亦馨

當(dāng)日奉華陪德壽，可曾五國憶留停

乾隆為啥要刻這兩個字，從詩的最后一句可以看出來。德壽是個宮殿，本來是秦檜的家，宋高宗禪讓退位以后就住在那里。五國指五國城，在黑龍江，囚禁宋徽宗和欽宗的地方。這句說你趙構(gòu)每天貴妃陪著花天酒地，有沒有想到過你爹和你哥還關(guān)押在冰天雪地的五國城里。

其實這話誰說都行，漁樵相逢的笑談，但乾隆不行。因為滿州旗人一直自稱是女真的后裔，其實并不是，他們政治的目的亂認(rèn)祖宗。那囚禁宋徽宗就是女真人，你乾隆還說這些，還刻在宋微宗的瓷器上，絕對是虎狼之詞，誅心之言。

這集先講北宋的紙槌瓶，南宋和明清的我們放到下一集。

抄我文章者，雖遠(yuǎn)必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