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聚寶之盆——新疆文物珍品展”在湖南博物院開展。如今,展期已至末尾,將于6月1日落幕。現場展出了158件(套)文物珍品,涵蓋金屬器、陶器、織物、文書、書畫等多個品類。
在文書類展品中,有一封看上去頗不起眼的信件,名叫《洪奕家書》。公元719年,這位名叫洪奕的唐代士兵寫完了這封傷感的信之后,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沒能將它寄出。
《洪奕家書》
在這封未能寄出的信里,洪奕問候家中父老,說起隨身衣物,帶著一種淡淡的絕望——他感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家鄉了,甚至恨不得現在就死去……
在比《洪奕家書》更早了近千年的著名睡虎地秦簡中,秦軍士兵黑夫與驚寫給家人的書信里,除了無限牽掛之外,更充滿了缺錢少衣的緊迫與艱苦。
戰爭的殘酷,從古至今,幾無分別。士兵們所最為掛思的,幾千年來也都是同一個關鍵詞:家鄉。
關河兩礙夙夜思惟
2004年,吐魯番文物局對阿斯塔那一座被盜擾的墓葬進行了搶救性發掘。
在一座編號為396的墓葬中,有三具唐代古尸,分別為一對成年男女和一個十來歲的少女,應該是一家三口的合葬墓。
因為該墓已被盜過,考古工作者在此所獲甚少,但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張正反兩面都寫了字的紙。
收藏于新疆吐魯番博物館的《洪奕家書》(據視覺中國)
經仔細辨認,這張紙本來是一份官方文書,記載了唐開元七年(公元719年)的一樁經濟糾紛,后來或許廢棄不用了,便被這個名叫洪奕的士兵撿來,在背面寫了一封家書。
家書釋錄如下:
啟:違徑二貳(載),思暮(慕)無寧,比不奉海(誨),夙夜皇(惶)悚,惟增戀結。仲春頓熱,不審婆□耶娘體內,起君(居)勝常,伏愿侵(寢)善(膳)安和,伏惟萬福。洪奕發家已來,至于西州,經今二貳(載),隨身衣勿(物),并得充身用足,亦不乏少。右(又)被節度使簡充行,限開元七年五月一日發向北庭征役,兒今葉(業)薄,種果無因。少□向西,無日歸回之日,洪奕今身役苦,終不辭,唯愁老彼。今者關河兩礙,夙夜思惟,根(恨)不自死。關河兩礙,制不由身,即日不宣。
全文寥寥兩百余字,還包括重復的句子,卻已是吐魯番迄今出土的最為完整的一份古代文書了。
在這封信里,洪奕說,自己離家來到西州(今吐魯番東高昌故地)已經兩年了,兩年來沒有一刻不在思念家人,希望他的奶奶和父母,吃得好睡得香,萬福安康。
位于新疆吐魯番的高昌故城遺址(據視覺中國)
這兩年里,他在物質方面還不算太匱乏,隨身衣物夠穿,也沒有缺衣少食,但就是看不到回家的希望。最近又被節度使征調北上,限五月一日去往北庭。
洪奕嘆息道: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福氣薄,年紀輕輕就離家遠行,如今看來是回不去了。“洪奕今身役苦,終不辭,唯愁老彼。”他不怕吃苦,只怕此生終老他鄉,甚至恨不得現在就死去,魂歸故里。
從這封信出土的地點來看,顯然是沒有寄回家鄉的,且更像一封草稿。或許當初洪奕寫下這段文字也只是想抒發內心的愁苦,并不真的希望家人看到他“恨不自死”的喪氣話。
令人遺憾的是,因為396號墓沒有出土墓志和隨葬衣物疏,人們無法確知一家三口中的成年男性是否為洪奕本人。但如果不是他的話,為何要把一封陌生人的書信草稿帶入墳墓呢?
阿斯塔那墓地出土的彩繪人物俑(據視覺中國)
因此,一個可能的猜測是:洪奕最終也沒有回到故鄉,但他活著從北庭戰場歸來,并在西州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這封一直沒能寄出去的信,成為他最珍視的紀念物,紀念著他對故鄉與親人的思念。
蘇祿可汗的沙場 北庭大雪茫茫
公元719年,洪奕寫下這封信的那一年,正是唐玄宗李隆基“開元盛世”正在起步的時候——開元七年。
年輕的皇帝一心勵精圖治,處處嚴格要求。據《資治通鑒》記載,有一天,他無意間看到一名皇家衛士將剩飯隨手倒進路邊的土坑里,就勃然大怒,要杖殺士兵,幸好被寧王李憲及時勸阻:“陛下惡棄食于地者,為食可以養人也;今以馀食殺人,無乃失其本乎!”
食物是珍貴的,縱然在“公私倉廩俱豐實”的開元盛世,吃不飽飯的百姓也比比皆是。但對于唐王朝的邊關要塞來說,物資供應是必須有保障的。因此洪奕說他“充身用足,亦不乏少”。
唐玄宗李隆基書寫的《石臺孝經》拓片(據視覺中國)
唐初,唐王朝主要依靠行軍來加強對西域的控制。隨著軍事戰略由攻轉守,臨時出征的行軍也漸漸轉變為長期屯邊的鎮兵。洪奕當時就處于這一過渡時期,所以他應該是以鎮兵的身份來到西州進行征戍鎮防。
洪奕在家書中還提到,自己將于五月被派往北庭。
北庭地處天山北麓,屬于突厥游牧部落的活動范圍,隨著西突厥部的衰落及突騎施等異姓部落的興起,北庭地區的軍防也便愈發重要。
位于新疆天山北麓巴里坤盆地的大河唐城遺址(據視覺中國)
在更廣闊的地理范圍,在更靠近歐洲的中亞地區,阿拉伯人建立的倭馬亞王朝正在大肆擴張勢力,呼羅珊總督屈底波在不到10年的任期里多次向東進攻,逼得粟特人流離失所。
正是在洪奕寫信的這一年(公元719年),唐朝廷接連收到安國、康國、俱密國等中亞諸國請求唐出兵抗擊大食的上表。
康國國王在上表中說:“為大食兵馬極多……委送多少漢兵來此,救助臣苦難。”安國國王則直接提到了突騎施:“……從此年來被大食賊每年侵擾,國土不寧。伏乞天恩滋澤,救臣苦難。仍請敕下突騎施,令救臣等。”
突騎施是西突厥的一個部落,8世紀初開始壯大,逐漸成為西突厥故地實際上的首領。其領袖蘇祿可汗既有野心也有實力,尤其是在與大食的交戰中屢屢獲勝,有效壓制了阿拉伯人在西域的勢力。
開元七年的冬天,北庭應已是大雪茫茫。在長安,唐玄宗冊拜突騎施部落首領蘇祿為忠順可汗,寄希望于讓他的勢力削弱大食在中亞的影響。
在這一點上,蘇祿的表現足夠亮眼,阿拉伯史料中對他亦有濃墨重彩的記載——大食人稱他為“抵頂者”,意為奔突頂撞的蠻牛,可見對蘇祿的畏懼之情。
相信當時的洪奕也一定對蘇祿可汗的威名早有耳聞,甚至可能與那些彪悍的突騎施戰士有過交集。
按照大唐在開元五年出臺的《鎮兵以四年為限》制度,洪奕這樣的戍邊鎮兵,服役期以四年為限。如果是這樣的話,洪奕已經服役兩年,還有兩年即可退役返回家鄉。
但在實際操作中,服役四年的制度往往得不到落實。與大食、吐蕃和突厥以及突騎施在西域的反復拉扯帶來的頻繁戰事,導致大唐兵源始終緊張,因而戍邊鎮兵的服役年限往往會被延長。
對于洪奕這樣的無名小卒來說,大人物們的赫赫功績與自己的戍邊生活,恰與他和家鄉的距離一樣遙遠。
是什么在激勵他們出錢賣命去打仗
在比洪奕更早了將近一千年的戰國末年,在秦楚戰爭打到最后的時期,秦軍士兵黑夫與他的兄弟驚,也給家里的大哥衷寫了兩封信。
一封是黑夫與驚合寫的,另一封是驚單獨寫給大哥的。兩封信應該都是他們托軍中服役期滿的老鄉回家時一起捎回去的。須知,戰國末期乃至秦朝,官郵都只傳遞官府文件,不會私帶百姓書信。民間的郵寄系統很晚才出現,此前都是托熟人捎帶。
每封信的開頭第一句,都是問候母親——母親的身體還好嗎?
湖北省云夢縣博物館(據視覺中國)
寫信的時候,黑夫和驚都非常缺錢,也缺衣服。“愿母幸遣錢五、六百,布謹善者毋下二丈五尺……”盡管如此,他們還是不忘提醒母親:對比一下安陸絲布的價格,要是不貴就買來做一整套衣服。要是家鄉的絲布貴,就只寄錢來,他們在當地買衣料自己做。
除了錢,兄弟倆最關心的還有兩件事:一是他們通過戰功給家里爭取的爵位下來了沒有,要是沒下來,務必在回信里說一聲;二是讓家里人別去太遠的地方砍柴。尤其是那些“新地”,千萬別去。
這兩件事分別對應兩個重要的時代背景。第一是軍功換爵位,這也是商鞅變法的重要創舉:軍功爵制。商鞅將爵位分為二十等,獲得爵位的唯一途徑就是建立軍功。在戰場上,士兵斬獲敵人首級一顆,即可獲得最低一級的爵位,同時還能得到田、宅和仆從。高爵位者還能享受食邑,即獲得一定數量百姓的賦稅作為收入。
這讓我們可以充分理解:是什么在激勵這些秦軍士兵自己出錢賣命去打仗。
黑夫與驚家書木牘(據視覺中國)
第二件事是關于“新地”。戰國末年的戰亂和動蕩中,人煙稀少之處,流民和寇匪到處都是,治安情況如何也可想而知。驚在信中所說的“新地”,不是指某個具體的地名,而是指秦軍最近攻陷的安陸附近的新地盤(原屬于楚國)。
秦軍攻略下來的新地盤,原住民大多都逃走避難了,但楚國遺民反抗精神強烈,也常會殺回來。因此,驚對哥哥千叮嚀萬囑咐:如有外出,一定不要去“新地”。
1975年12月,這兩封木牘從湖北云夢睡虎地4號秦墓中出土,是迄今我國發現的年代最早的家信實物。4號墓墓主,就是黑夫與驚的哥哥衷。
這很可能就是衷收到的來自兄弟們的最后一通書信了。黑夫與驚多半在后來的戰斗中陣亡,衷繼承了他們拿命換來的爵位和田宅,并將兩封信珍藏至死,帶入墓中。
紅星新聞記者 喬雪陽 編輯 曾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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