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層時,我正立于首陽山巔。億萬根金矢自天際傾瀉而下,將逶迤的群山鍍作浮動的銅海。腳下苔蘚蒸騰著淡青色煙靄,恍若大地初醒時呵出的第一口清氣。傳說此處是羲和停駐日輦的驛站,此刻我分明看見青銅輪轂碾過云濤的殘影,六龍垂下的鬃毛正掃過千仞絕壁。風掠過耳際時挾著編鐘的余韻,原是巖隙間叢生的野百合在叩擊石英,每一片花瓣都蓄滿太古的回聲。
天井峽:造物主的篆刻刀
循著采藥人踩出的獸徑下行,忽見大地裂開翡翠色的傷口。兩壁石峰如天神倒插的劍戟,鋒芒上凝結著青銅器般的冷銹。這便是天井峽,二十七處奇巖在晨昏交替間變幻形貌:老君煉丹的八卦爐尚有余溫,女媧補天的五色石仍泛霞光,更有巨靈神劈山留下的斧痕,青苔沿著石紋攀爬,宛如愈合的經脈。
至解板溝處,日光斜切而入,將整座峽谷剖作明暗交錯的棋盤。赭紅色巖層里嵌著魚龍化石,鱗甲分明如昨,某塊青巖上赫然印著三趾腳印——許是上古異獸赴昆侖宴飲時,在此處歇腳留下的酒漬。掬一捧寒潭水,竟有銀色小鯢游過指縫,背脊上星圖閃爍,轉瞬化作冰晶墜入潭底。樵夫說月圓之夜能聽見石人敲擊燧石,我撫過巖壁上螺旋狀紋路,忽然懂得《山海經》所載“天虞之山,其陰多砥礪”的深意。
采薇臺:餓死者的長生殿
日昳時分的嵐氣漫過松林,將伯夷叔齊祠籠作青紗帳。斷碑上的篆字洇著朱砂殘紅,“不食周粟”四字如凝血般觸目。祠前兩株古柏虬曲如篆,枝干上懸滿歷代文人題寫的木牌,風過時叮當如佩玉相擊。石龕中的泥塑早已斑駁,唯兩雙眼睛仍泛著冷玉般的幽光——那是餓死者用最后氣力凝望的星空。
在采薇臺遺址,我遇見一叢野豌豆。紫花搖曳如招魂的幡,莖葉間纏著半截腐銹的青銅劍。蹲身細看,腐殖土里混著卜甲碎片,甲骨文“貞”字裂作兩半,恰似伯夷叩馬而諫時斷裂的玉笏。忽有白鹿自竹影中驚起,角上掛著葛藤編織的冠冕,蹄印里滲出蒼綠的汁液,莫非是孤竹國君血脈化成的精魄?
石門夜月:青銅鏡中的往世書
暮色沉降的速度比溪水更快。當最后一道夕暉掠過石門隘口,整座山巒驟然化作青灰色的青銅鏡。月光如汞液漫過石壁,將巖畫上的狩獵圖激活:披犀甲的武士挽弓欲射,箭鏃所指處,鹿群正化作云絮升騰。這便是“石門夜月”的玄機——每個朔望之夜,時空在此折疊成蟬翼般的薄片。
守山人贈我松明探窟,洞壁西夏人繪制的《餓者升仙圖》正在蘇醒。伯夷叔齊的衣袂滲出靛藍礦彩,手中薇草漸次轉紅,最終化作丹砂流淌進銀河。最奇詭處當屬星象巖,北斗七星的凹槽里蓄滿隕鐵碎屑,指尖輕觸時,竟有《采薇歌》自地脈深處涌出:“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曲調穿過兩千年松濤,震落巖縫間沉睡的銅銹。
子夜獨坐觀星臺,見紫微垣倒懸如冠冕。流星劃過首陽山脊的剎那,整片林海騰起幽藍磷火,恍若伯夷叔齊未冷的魂靈舉著薇草火炬巡山。忽然參透“首陽”真諦——這山原是大地向蒼穹昂起的頭顱,以亙古不變的姿勢承接第一縷晨曦,而那些寧餓死不改其志的賢者,不過是山魂凝成的人形琥珀。
下山時采擷石縫間的忍冬藤編作環佩,露水沾濕的葉片上,猶見采薇人用骨刀刻下的星圖。或許千百年后,當月光再次浸透石門上的甲骨裂紋,我此刻的足跡也將成為某種古老讖言,等待某個拂曉前來叩問的后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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