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人類持之以恒渴望的情感。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生命周期內,因為種種變故,一段最初美好的愛情可能一波三折,也可能在某個階段中斷,從此“一刀兩斷”。但是,對愛情“長久遠”的渴望始終是愛情的本質特征,這種渴望甚至是超越生命周期的,一生一世在一起,愛到海枯石爛。
古人為此創造了夫妻合葬墓。
一般的情形是,夫妻因為意外同時離世,或夫妻中的一方病逝,另一方終日不食,服毒自殺,家人將兩人合葬。服毒者有妻子也有丈夫。一方去世,另一方被迫陪葬,此種極端情況也是有的,只不過年代久遠,在非王公貴族的尋常人家究竟有多少,不可考。以現代人的眼光審視,無論如何,夫妻合葬墓對待個體生命的看法都不可取。對愛情的肯定和追求(與天地共生),才是這一古老形式可貴的遺產。
夫妻合葬墓在中外歷史都存在過。考古學者張全超在《骨謎:人類骨骼的考古故事》(以下簡稱《骨謎》)這本書中講,實際上“能夠直接體現愛情的實物資料發現較少,在人類骨骼遺存中更為罕見”。他比較詳細地講述了北魏時期的一座合葬墓,“男性墓主和女性墓主呈互相擁抱的姿態,女性墓主的左手手指上佩戴著一枚指環”。
下文經出版方授權節選自《骨謎》一書相關章節。摘編有刪減,標題為摘編者所起。注釋見原書。
原文作者|張全超
《骨謎:人類骨骼的考古故事》,張全超編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5年5月。
編號“M831”
碧桂園S2地塊北魏墓群位于山西省大同市平城區永泰南路,為配合碧桂園小區的建設,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對該地塊勘探出的600余座墓葬進行了搶救性發掘。經發掘者對喪葬習俗和出土器物的考古學分析,墓葬主體年代應屬于北魏時期。
該墓群的墓葬形制以帶有長斜坡墓道的偏室土洞墓為主;隨葬品以陶罐、陶壺等陶器為主,少量墓葬發現牛腿骨等動物骨骼。墓葬的規格、形制、結構和方向均不完全統一,表明該墓群的使用者可能存在家庭、族群的差異和社會等級的劃分。由于發掘工作仍在進行,更多的墓葬資料尚未正式發布。
編號M831的合葬墓。圖片來自《骨謎:人類骨骼的考古故事》。
該墓群的墓葬以單人葬為主,僅有少量的雙人合葬墓。合葬墓中的M103、M183和M831均為男女合葬墓,墓中男女個體均以面對面側臥的葬式埋葬。M831中的兩具人骨遺骸保存完好,可以清晰分辨出男女墓主人以緊緊相擁的姿勢側臥埋葬,這種擁抱葬式在國內的考古發現中極為罕見。M183也存在相擁葬式的可能性,但因骨骼遺存保存情況較差而難以確定。
據該墓地人群夫婦合葬的習俗,推測M831的男女墓主人可能為夫妻。隨葬品為棺室外側清理出的2件泥質灰陶盤口罐,口沿下飾戳刺紋;1件泥質灰陶喇叭口陶壺,素面無紋飾。棺底有殘留的草木灰和炭粒,系埋葬時鋪設的防潮材料。值得一提的是,在位于墓穴左側的女性左手第四指的近節指骨上,發現了一枚銀色素面指環,指環外徑18毫米,內徑16毫米,寬5毫米,設計樸素,表面沒有任何裝飾或銘文。
骨骼鑒定
首先,根據邵象清、簡·比克斯特拉(Jane E. Buikstra)和道格拉斯·烏貝拉克(Douglas H. Ubelaker)對骨骼特征和牙齒的鑒定標準來綜合判斷M831墓葬中兩具骨骼的性別、死亡年齡和身高。接著,參考夏洛特·羅伯茨(Charlotte Roberts)和基斯·曼徹斯特(Keith Manchester)的《疾病考古學》(The Archaeology of Disease)、唐納德·J.奧特納(Donald J. Ortner)的《人體骨骼遺骸病理鑒定》和朱泓的古病學鑒定標準,對骨骼遺存上的病理現象和異常情況也進行了詳細的記錄和分析。
M831保存完好,需要進行整體保護和博物館展陳,因此為了保護人骨埋葬姿勢的完整性,該墓葬中部分重疊的骨骼并未清理,整個墓葬未完整揭露。已揭露的部分骨骼保存狀態完好,例如髖骨(最為可靠的性別指標)、坐骨大切跡和顱骨形態均已清理且保存較好,可以用作性別和年齡的鑒定。
經鑒定,右側個體(編號M831:1)骨骼整體粗壯,骨盆的恥骨下角較小,顱骨枕外隆突呈喙狀,左右側乳突顯著,男性特征明顯。恥骨聯合關節面呈橢圓形,背側緣開始向后延伸,腹側緣開始形成,形態介于鑒定標準的3期和4期之間,死亡年齡范圍應在29—35歲。根據脛骨的最大長度計算出該男性個體身高約為161.5厘米。骨骼創傷和病理方面,其尺骨遠端骨折,骨干完全斷裂,愈合狀況差,斷口骨質增厚,骨干直徑變大,推測骨折周圍軟組織嚴重感染。右手第四指骨第二指節遠端和第三指節缺失,骨干完全愈合,呈圓錐形,可能是發育畸形或由生前骨骼損傷導致。此外,右側脛骨和腓骨遠端關節處有較厚骨贅。
骨骼的病理和創傷:尺骨遠端骨折;右側脛骨和腓骨遠端關節處有較厚骨贅;下頜左側第一臼齒生前缺失。圖片來自《骨謎:人類骨骼的考古故事》。
左側個體(編號M831:2)骨骼整體較為纖細,骨盆的恥骨下角接近直角,眶上緣薄而尖銳,前額平直,頂結節明顯,乳突較小,枕外隆突不明顯,偏向女性特征。恥骨聯合面呈卵圓形,輕度內凹,背側緣向后擴張,腹側緣逐漸形成,死亡年齡估計為35—40歲。由于整個齒列的咬合面尚未清理,牙齒磨耗程度無法判斷。根據脛骨的最大長度推算,這名女性個體的身高約為157.1厘米。骨骼健康狀態方面,其下頜左側第一臼齒生前缺失,齒槽愈合;第二臼齒向近端傾斜,罹患鄰面齲。除此以外,在所有已揭露的骨骼中未觀察到明顯的其他病理跡象。
緊緊相擁的姿勢
學者根據M831中出土人骨的葬式,重建了這對墓主人的相擁姿勢。棺槨中,兩位墓主人面對面相擁側臥,女性個體的位置較男性個體低13.3厘米。男性個體面向左側,腹背向右側彎曲,似弓形;兩臂向左伸出,呈擁抱姿勢。
頭骨向左旋轉近180度,面部朝下,枕骨朝上,頸椎向左扭曲——這應屬埋葬之后軟組織腐爛而造成的顱骨扭轉。肋骨右側朝上,左臂外展旋后,右臂內側旋轉,肩部內收,肘部旋前。左前臂未露出,推測位于女性骨骼下方,右前臂延伸至女性骨骼;右手放在女性骨骼的腹部區域,掌心朝下。骨盆略向左側,兩個髖關節處于內收位置,右側股骨高于左側股骨。雙腿均轉向左側,左腿向外側轉動,右腿向內側轉動。
女性個體骨骼的左側已被大面積揭露。總體來看,該個體向右偏轉,軀干伸直,呈向右側躺狀,頭骨略微朝下,面部靠在男性個體的肩部。左臂在肩部輕微彎曲,前臂在肘關節處彎曲,手放在男性骨骼的腹部區域,手掌朝下;肘關節脫臼并移位,位于男性個體的右前臂下方。指環位于左手第四指的近節指骨上。右臂因疊壓在下層而尚未清理出土。整體呈現出較為自然、舒適向右側躺于男性懷抱中的姿勢,枕在其肩部,手扶其腹部,左腿向右側彎曲。
M831中兩具骨骼的姿勢及復原圖。圖片來自《骨謎:人類骨骼的考古故事》。
生死相依的文化
我國古代的詩歌、民間傳說等藝術和文學作品中飽含了對愛情的描寫,如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就有大量有關愛情的詩歌。人們對浪漫愛情的追求對中國古代的家庭、文化、經濟、社會各方面均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一個文化、社會和政治劇烈變化的時期,儒家思想經歷了漢朝的獨尊繁榮后,面臨著其他思想流派的沖擊與融合。曾經強調政治教化的詩歌與文學作品,逐漸擺脫經學的束縛,轉而抒發個人的生活體驗和情感。在政權分立與民族交融的時代背景下,人生的短促、生命的脆弱、命運的難卜、禍福的無常被寫進各類文學作品。其中,不乏對今生愛情的追求和對來世永恒的渴望——如祖沖之筆下的“吳都海鹽有陸東美,妻朱氏,……夫婦云皆比翼……妻死,東美不食求死,家人哀之,乃合葬”(《述異記·比肩人》);家喻戶曉的愛情絕唱《梁山伯與祝英臺》,講述了晉朝“義婦祝英臺與梁山伯同冢”的凄美故事;晉代干寶《搜神記》中“相抱而死”的“蒙雙氏”。
戲曲《梁山伯與祝英臺》(1963)劇照。
在其他文化中,同樣發現有反映人們對“愛有來世”追求和渴望的合葬墓。例如,在烏克蘭西部佩特里基夫村(Petrykiv)附近,發現一座史前維索茨卡婭(Vysotskaya)/威索科(Wysocko)文化的合葬墓,男女墓主人以緊緊相擁的姿勢埋葬。考古學者彼得洛維奇(Bandrovsky)認為女性墓主很可能是自愿陪葬,飲下毒藥后躺在男子身邊——該墓葬被認為象征著永恒的愛。新聞媒體報道的類似發現還有意大利公元前6000年的“瓦爾達洛(Valdaro)戀人”、希臘新石器時代遺址中的“阿勒珀特里帕(Alepotrypa)擁抱遺骸”、伊朗塔比哈桑魯遺址中距今約2800年的“哈桑魯(Hasanlu)戀人”、羅馬尼亞15世紀的“克盧日-納波卡(Cluj-Napoca)戀人”等。在彼時的生死觀中,人們把對愛情永續的渴望表達得淋漓盡致——生命是短暫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愛是永恒的。
盡管現在,我們認為殉情這類做法是對生命的不尊重,然而在特定的歷史時空,民間傳說中不乏戀人相約赴死、合葬的決心。
墓主人佩戴的指環
指環通常是“約于指間”——佩戴在手指上的。考古發掘出土的指環并不少見,在新石器時代就已有各種材質的指環,如仰韶文化的石指環、良渚文化的玉指環、馬家窯文化和青蓮崗文化的骨指環、大汶口文化的陶指環、齊家文化的銅指環等。在扎賚諾爾墓地、東大井墓地、三道灣墓地和善家堡墓地等鮮卑墓葬中,無論是單人墓還是雙人合葬墓中均發現了指環,表明鮮卑人群應有佩戴指環的傳統。
據考古研究,在多數情況下,指環的佩戴無性別限制,也沒有左右手或佩戴數量的分別。在中國新疆地區的和靜縣察吾乎溝口墓地和民豐縣北大沙漠中古遺址墓葬區中,就發現有佩戴在左、右手無名指上的指環,年代可追溯到東漢前后。這些佩戴習俗表明,指環的功用和象征意義在古代可能是多樣化、區域性的。
據記載,北魏時期指環已開始具有和婚嫁相關的功用。《晉書·西戎傳》載,大宛“其俗娶婦,先以同心指镮為聘”。這里的“同心”,取其諧音為“銅芯”,指的便是用指環作為結婚時的聘禮。《太平御覽·外國雜俗》也記載:“諸問婦許婚,下全同心指環,保同志不改。”《胡俗傳》中亦有“始結婚姻,相然許,便下金同心指環”——指環成為嫁娶風俗的一部分。《后魏書》則記錄了指環的另一層含義:“咸陽王禧弟樹……后奔梁,武帝尤器之。后復歸魏,初辭梁,其愛妹玉兒以金指環與樹,常著之,寄以還梁,表必還之意……”“環”者,還也,含“期歸之意”。
在M831中,女性墓主無名指上戴有指環,與男性墓主緊緊相擁,此類葬式罕見。除指環外,該墓葬的隨葬品幾乎不見其他珍貴遺物。在這種情況下,女性佩戴的指環應不是財富或社會地位的象征,很可能被賦予了婚姻和愛情的含義。
電視劇《紅樓夢》(1987)劇照。
死生契闊,愛與永恒
從M831的埋葬方式和骨骼遺存的位置來看,該墓屬于一次葬,即他們在死后被同時埋葬,沒有二次埋葬或者被擾亂的跡象。那么,他們是同時死亡的嗎?死因是什么呢?
關于死亡原因,推測有如下可能性:(1)這對夫妻同時死于外界的沖突(如人際紛爭)或意外事件,但在已經清理出土的骨骼上沒有發現創傷痕跡,暫排除死于外傷的可能性;(2)這對夫妻同時死于疾病或中毒,但這種可能性尚無法從骨骼中得到證實;(3)丈夫先去世,妻子為了追隨他自縊同葬;(4)妻子先去世,丈夫選擇追隨而殉情同葬。
根據骨骼的健康情況看,這名男性手臂上未愈合的骨折痕跡、手指缺失的創傷跡象、較厚骨贅表露出的關節炎病癥,都反映出其身體狀況可能欠佳。女性除了輕微的口腔病理現象,顯示出較健康的身體狀態。由此學者認為妻子犧牲自己、選擇和死去的丈夫一起合葬的可能性較高,但也不能排除其他的可能性。
M831男女合葬墓的擁抱葬式在我國墓葬考古中較為罕見,女性個體還佩戴指環,這不僅反映了兩位墓主人之間的夫妻關系,更是他們愛情的體現。生時相伴是幸福的,死亡相隔是痛苦的,但倘若“死亡亦不能分開我們”,那么M831合葬墓所表達的就是在生死阻隔下,愛亦能永恒的情感追求。這種擁抱葬式的合葬墓,既飽含夫妻之間的情感,也可能蘊含著他們所歸屬的族群間濃厚的感情和對他們的認可和支持——在北魏時期,將父母的遺骸合葬也是一種孝義的體現,這不僅是個人層面,也是一種集體層面的情感表達。
在北魏時期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的歷史背景下,鮮卑人群將他們佩戴指環的文化習俗帶來平城地區。M831墓葬的夫婦擁抱葬式和墓主人佩戴的指環,是當時人們婚姻觀念、愛情觀念的一處縮影,體現了當時人們對愛情、生死和永恒等觀念的思想變化與追求。
原文作者/張全超
摘編/羅東
導語部分校對/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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