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春雷
楊星火
第八章/高原有幸埋忠骨
三十三 將軍西去不復還
公元壹仟玖百捌拾陸年柒月式拾玖日,這在我的一生中,是應該蘸著悲壯和熱淚,用大寫字母標出的日子。
曾經在三十六年前率領我們十八軍進軍西藏的政治委員、老紅軍、譚冠三中將,走過了他光輝的、艱巨的、曲折的人生之旅,最后走向了他自己選定的歸宿之地,實現了他“雪山埋忠骨”的壯烈誓言!
天蒙蒙亮。一輛黑色小轎車開到我家門前。我上車一看,原成都軍區政治部主任喬學亭眼睛濕潤地、沉痛地坐在后排。他深沉的目光,向我閃了一閃。雖然沒有聲音,我卻聽得懂他的豐富內涵。這位兵團級首長,在進藏的時候,還是譚冠三將軍麾下的一個團政治處主任。在譚冠三指揮拉薩平叛戰役時,喬學亭是主力團的政治委員。在張國華、譚冠三指揮自衛反擊戰時,他是419部隊的主攻團團長兼政委。至今,他還稱呼譚冠三將軍為“二號”。
“二號”真的埋骨西藏了。喬學亭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進藏的時候,他就說要學班超,出使西域。他就說,愿在雪山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如今,他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我們的“二號”,不論是功勛、品格、思想境界,理想,都遠遠地超過了班超,是嗎?班超也“定遠”有功,可是,他懂得和執行過馬克思主義的民族平等政策嗎?在屯墾戍邊中,班超能像“二號”那樣自己種植蘋果園,把果苗送給農場部隊嗎?班超在處理戍邊問題上,能與“二號”在平叛中表現的高度政策性和軍事才華相匹嗎?班超懂得社會發展史,懂得共產主義嗎?
喬學亭,一連串的問話,問得我心里波瀾起伏,蕩氣回腸。他不停地問著,不等我回答,也無需回答。我覺得,他了解“二號”,比我了解的更深透,更入木三分。
他,喬學亭也是我們西藏軍區的一位文武雙全的將領。在平叛、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中越邊境自衛反擊戰中,戰功累累。他在我心目中也是一個“二號”,也是譚冠三將軍的蘋果園里,長的一株“高原紅”啊!
看著喬學亭,我突然覺得,“二號”沒有死!“二號”的革命精神,作風,理想,正生機勃勃地活在喬學亭們的生命中。
車停了。時針指著七點三十分。
太平機場長長的跑道,像一條黑紗,從停機坪飄向天際。淡藍色的,濕潤的霧靄,似在悄悄地灑著淚滴。啊!太平機場認識譚冠三將軍,他曾多少次從這里起飛,飛向他的戍邊崗位雪山前線。
朦朧的霧靄中,停著一架伊爾十八噴氣式飛機。他低垂著翅膀,似在默默致哀。
飛機前面,肅立著兩行“送行”的隊伍,有穿軍裝的部隊官兵,有西藏軍區駐川辦事處的機關干部,更多的是穿便衣的離休老干部。仔細看去,有進軍西藏時的軍參謀長、政治部主任。如今,他們是僅存的十八軍軍首長了。他們的軍長,副軍長、副政委早已去馬克思那里報道了。看見他們斑白的兩鬢,濕潤的眼睛和眼角上深深的魚尾紋,我感到陣陣酸楚。
隊伍中,還有進藏時的師長、師政委、團長、團政委們。他們后來先先后后擔任了西藏軍區的領導干部和司政后各大部、二級部部長、副部長、主任等職務,如今已紛紛離職休息了。雖然穿的是藍色的、灰色的、青色的便衣,但他們的隊伍站得嚴肅而整齊。他們眼里流露的哀悼和懷念之情,看一眼就令人落淚。
他們默默地、深情地看了看我。似乎說:哦,你來送行了。我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我默默地、深情地回敬著每一位老首長、老戰友。心里也說著同樣的話:哦,你來了,你一定會來的……
人們默默地對望著。
此時此地,還有什么語言,能表達人們對譚冠三將軍深厚的濃烈的感情呢?
默默無言,是最豐富、最深沉、最動人的語言。
那一雙雙濕潤的、含著淚的、忍著淚的眼睛,此刻代替了嘴的功能。那一閃,一瞥,勝過千言萬語。
我默默地站在這送行的離休干部行列中,等候著我們遠行的將軍。
來了!
不知是誰輕輕喊了一聲,就像是誰喊了一聲“向右看齊”似的,夾道并列的兩行隊伍,立刻轉過頭去,望著緩緩而來的一行人。
我瞪大眼睛望去:
走在前面的一位軍人,四、五十歲左右,中等個子,稍有些胖,眉目很像譚冠三。他表情嚴肅、沉痛,雙手捧著骨灰盒,沉甸甸地、緩緩地向夾道而立的隊伍走來。
“這是戎生,譚冠三將軍的大兒子。”喬學亭輕聲對我說:“他在總參北京某部隊工作。
過去,我從譚二號口中知道他的大兒子叫譚戎生,今天見面是第一次。啊!進軍西藏時的“二號”,不也和戎生今天的年齡差不多嗎?可是,將軍……
想到這里,我的眼睛濕了。我揉了揉眼,發現跟在戎生后面的是一個農村干部打扮的30多歲的男同志,那模樣既像譚冠三,又像李光明,那氣質則完全像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不用介紹,我就猜中了這是“二號”送到農民家去的那個戎豐。他,和自己親生的爸爸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很短,如今來為爸爸送行,淚水卻直往外涌。骨肉之親,也許就是如此……
走在戎豐后面的是譚冠三將軍的夫人李光明。左右有兩個女軍人扶著她。
“二號的夫人和兩個女兒”。
隊伍里不知是誰悄悄地說。
望著淚流滿面的夫人和女兒,我的心碎了……
戎生走到飛機懸梯前,緩緩的腳步突然停下來了。他回過頭來,環視了送行的兩列隊伍,默默地說:“謝謝了,同志們!我會記著你們對父親的深情。”
就在此時,蹣跚的將軍夫人,突然撲上前去,雙手撫著將軍的骨灰盒,淚水在眼眶里轉著,轉著,沒有流出來。從她那緊閉的嘴唇,可以看出,她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忍住了淚,才沒有嚎啕痛哭!啊!這位參加過萬里長征的女紅軍,在極度的悲痛中,仍保持了軍人的堅毅肅穆的儀容。
然而,我卻忍不住了,淚水直往外涌。我發現,在我前后左右的老西藏們,無不熱淚縱橫。
戎生輕輕地舉起骨灰盒,向送行的隊伍行注目禮。
軍人們唰地舉起右臂,向將軍行最后一個軍禮。
那些在敵人面前,在高原的嚴寒缺氧、雪山冰河的艱難險阻面前從來沒有低過頭的老西藏們,整齊地低下頭來,用九十度的鞠躬,送他們敬愛的將軍遠行。
那低垂的、斑白的老軍人的頭,像幾百朵白花,含著淚珠,最后一次向將軍致敬、致哀!
我曾參加許多次為死去者送葬、追悼。可是,送譚冠三將軍的骨灰盒去西藏,是最悲壯的送行。
馬達激昂的吼叫著。機翼因壯烈而顫抖。
飛機緩緩行進,沿著黑紗似的跑道,飛向那灰色的、垂掛著積雨云和淚珠的天空。
“將軍此去西藏,不復返了……”
隊伍里不知是誰輕聲的感嘆,攪動了送行隊伍,傾灑出陣陣淚雨。
(未完待續)
(注:本文插圖均來自網絡)
- 作者簡介:
楊星火:四川省威遠縣人。1925年生。國立中央大學化工系畢業。1949年5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51年隨十八軍進藏。曾參加修筑川藏公路、平息西藏叛亂和民主改革、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邊防建設等。在西藏工作20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軍旅詩人。
后期整理:唐雪松(楊星火大女兒)。
作者:楊星火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