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不拘高低貴賤,總是多多少少有一個身份。有的身份令人氣沮,有的身份令人氣揚,而有的兼而有之。
人生在世,又必然接觸別人的生命。當自己擁有的身份與別人碰撞的時候,就有了兩種人生取向和行為模式:要么用身份溫暖人心,要么拿身份唯我獨尊。
拿身份唯我獨尊者的人生邏輯是:活著就得花團錦簇、眩目閃耀,高居乎眾生之上,因此特別重視自己的獨特身份,有一點宣示的機會絕不放過,有一點被“藐視”的事情絕不容忍。
而那些用身份溫暖人心者,則善于把自己的生命及其中的身份,融化于大眾生活的精彩和安詳,在他人需要的時候把自己的身份資源作為推動事態良性發展的力量,無聲無息中散播和煦、營造景明。
曹公深諳個中要言妙道。
賈母是一位據說是“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的“老廢物”。
但是,就是這位看起來好像真的是尸位素餐、安富尊榮的角色,用著自己老祖宗的身份,經常“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
不要小覷這一句話。其中不僅蘊含著無數與年輕人共享空間的歡愉,而且還潛藏著能夠實現這種共享的能力值。如果賈府的最高祖宗是政老爺夫婦(特別是王夫人),那這般活力的日常生活是決然沒有的。
在“群芳開夜宴”的熱鬧過后,襲人關于“昨兒夜里熱鬧非常”的描述中,特意對比提及往日老太太帶著眾人玩——以賈母帶著大家玩耍做對比,恰恰證明了眾人心目中“與老祖宗一起玩”的活躍度。
賈母身上青春未逝、活力猶在的生命狀態,不僅來自不倚老賣老、恃尊擺架的生命體認,而且更加來自以老祖宗身份給孫男娣女開辟活躍空間的生命意識。
而且,當年輕人自己起意開心行樂的時候,賈母也是跟著,而絕不會利用老祖宗身份干涉——“爭聯即景詩”的時候,“你們只管照舊玩笑吃喝”“我也來湊個趣兒”“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著才喜歡”“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走了”,盡是這樣溫暖的話語,令人心胸爽明。
對本家孩子如此,對外人特別是身份不如自己的人呢?
平兒說得好,賈母“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
賈母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實了這句評價。這位具有大家族身份的貴婦人,在一個與自己的婆家娘家均無關系、兒媳婦八竿子將將打著的窮親戚面前,“忙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著”“今日既認著了親,別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里,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里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嘗嘗,帶些家去,也算是看親戚一趟”,禮數周到、和藹可親,而且所說俱皆落實,一聲聲“老親家”并非虛禮客套。
大觀園暢游固然是大端表現,其中細微之處更見精神。作為大家族貴婦人的賈母,“吃了半盞”以后,很瀟灑隨意地把“成窯五彩泥金小蓋鐘”這么高大上的物事,“笑著遞與劉姥姥”!
在個別矯情貴賤身份者的眼中,一個窮村嫗如何有資格“嘗嘗這個茶”!而且矯情貴賤身份者還會驚詫莫名——一個大家族貴婦人,怎么會與那村嫗打得這般火熱!
如果說劉姥姥還算是個親戚,需要溫暖些,那么在純粹外人面前的表現,同樣證明了賈母的身份是溫暖人心的存在。
面對“一個小道士兒剪蠟花的,沒躲出去,這會子混鉆”這種充滿輕狂、傲慢的不堪描述,賈母不僅作出行為“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給他幾個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而且講出道理“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慣了的,那里見過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兒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呢”——話不多,一個飽經世事、看透滄桑,在貴賤尊卑的桎梏中不落世俗窠臼的人物,躍然紙上。
既然說到了清虛觀里發生的事情,我們就從這里轉筆,看看以身份為本錢、恃強凌弱的嘴臉。
作為上廟打醮的人,面對“拿著個剪筒,照管各處剪蠟花兒”(說起來還是為了工作)的小道士,鳳姐想不起賈母那些思路,只覺得被這樣“下賤”的人撞了有損她二奶奶的身份,第一時間“揚手照臉打了個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斤斗”,罵“小野雜種!往那里跑”;她教育出來的那些狐假虎威的“眾婆娘媳婦正圍隨的風雨不透”“都喝聲叫:‘拿,拿!打,打!’”——看似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其實盡顯小家子氣的淺薄和無知。對比賈母,同樣富貴身份,行為天懸地隔,令人唏噓。
如果說這個還算偶然事件,那么在工作中體現的就更明顯了。
協理寧國府的時候,處罰遲到人員,本來無可厚非。但是個中“原因”頗有問題。
遲到人員誤的是寧國府的事,違反的是“寧國府協理”(不是王熙鳳個人)定的規章制度,這是挨罰的根本、正經原因。可是在處罰的時候,鳳姐口口聲聲說的是“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強調“我的話”,突出的是自己,是自己唯我獨尊的身份,而不是制度。
換句話說,如果不影響甚至還能光耀她的身份,違反什么制度都無所謂。于是就有了下邊的事情。
凈虛貪圖不義之財,提出了拆散鴛鴦的事體,并最終讓鳳姐接下了這損陰喪德的活計。
其中奧秘,最根本的是這個意狠心毒的偽“出家人”抓住了鳳姐的“身份”心理、對癥下藥。
凈虛一句“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的話,一下子就把鳳姐那顆唯我獨尊的“身份”心給點著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找什么太太,我就辦不成么?有事你說話!
其實凈虛根本就沒想找王夫人——可笑鳳姐,還以為人家老尼姑真不知道“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嗎?這一個架子搭出來,就是給你這個覺得自己身份顯赫、無所不能,而且做事沒有底線,“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的璉二奶奶量身定做的。馬上人家就順桿爬上來了——“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這點子事,在別人跟前就忙得不知怎么樣,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
在鳳姐假意推脫的時候,凈虛不咸不淡,似惋惜、似嘲笑的話“倒像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鳳姐唯我獨尊的“身份”感哪里受得了這個激將法,一下子就上架了。于是守備之子和金哥的悲劇也就上演了——為了“身份”傷天害理,真的那么爽嗎?
鳳姐依仗的是看起來無往不利的“身份”,但是有些人的“身份”并不是這樣,而是有點“半截子”。如果說前者容易引發身份發作,后者就容易導致身份尷尬。
這種“半截子身份尷尬”往往來自這樣一種情況:既有高身份的感覺或者名分,又沒有實質的相應權力。而“身份尷尬”可以造成兩種心理。一種是身份焦慮,急于名正言順地得到感覺的那種身份,行為上就是拿“半截子身份”唯我獨尊;一種是身份通透,樂天知命,行為上就是用“半截子身份”溫暖人心。
晴雯的高光橋段——同時也是作死橋段,“越權開除墜兒”,其形成就和這種“身份尷尬”帶來的身份焦慮有關。
晴雯是寶玉眼里“第一等的人”,但同時在襲人面前又是“滅不過我的次序”的存在,這兩種“身份”的沖撞,激發了她異常猛烈的心火,使她急于解決身份感覺和實質之間的不一致。
當墜兒事件爆發而襲人又不在崗位的情況下,這心火燃燒、爆發的條件就來臨了。
在處理墜兒事件的過程中,晴雯一方面口口聲聲不離寶玉——“寶二爺才告訴了我”“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你這話只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干”。當被點明“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時,晴雯雖說“一發急紅了臉”,但心里恐怕不無“第一等的人”的得意之情。這就是身份感覺帶來的效應。
另一方面,聽到“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的話,晴雯立馬回擊道“什么花姑娘草姑娘”“你只依我的話”——這種冒大不韙越權行事、唯我獨尊的目的,就是要捉住機會“戰勝”那個“花姑娘”!“滅次序”,把“第一等的人”變成“第一人”!至于平兒的方案、寶玉的勸告、沸反盈天的后果,統統不在考慮范圍。
當然我們知道,這件事情非但沒有達到晴雯的目的,反而加快了她作死的步伐。
李紈與晴雯身份懸殊,但同樣面臨著“半截子身份尷尬”——本是賈府二房長子夫人,正正經經的大少奶奶,符合禮法的當家接班人。怎奈造化弄人,丈夫夭亡,李紈一下子成了守節孀居,不但不能當家理財,而且也不能濃妝艷抹、花紅柳綠,一下子就“半截子身份”了。
但是李紈以身份通透、樂天知命的做派,贏得了在家族中的威望,獲得了上至賈母、王夫人,下至絕大多數少爺、姑娘、管家、丫鬟、仆婦的欽服。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擺正自己的位置,立足當下所有的資源,努力爭取最理想的生活賽道。
她有文化人家庭的底子,在賈府這“武蔭之屬”的家族中,是毫不遜色的才女。雖然由于“半截子身份”等原因,平時基本沒有看到她大展文才、潑墨吟詠的鏡頭,但她的文化修養并沒有浪費,而是在合適的地方悄無聲息地運行著。
她擔任了海棠詩社的社長——不但正合乎“半截子身份”的“大嫂子”職責“只把姑娘們交給他,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而且用“半截子身份”,起到了別人難以替代的強大作用,為詩社解決了一系列實際問題,溫暖了人心。
她安排兩位存在感不高“又不大會詩”的人物“菱洲”“藕榭”擔任“出題限韻”“謄錄監場”這不算太難的技術工作,使之獲得了在詩社的一席之地,解決了“一個都不能少”的問題。
她運用“老嫂比母”的身份、“雖不善作,卻善看”的公認度“從公評來”,防止了以才自詡的文人聚會經常出現的爭議,避免了或多或少的“文人相輕”陰影,最大限度消弭了糾紛,保證了把好的活動玩好。
她拿出“大奶奶”的“名分”與老資格,出頭露面解決了其他社員難以解決的經費問題。憑借孀居守節加之有子給家族帶來的榮耀,構成了完全壓倒性的優勢,使得幾乎處處爭強好勝的鳳姐兵敗如山倒,明知“有了錢了,你們還不攆出我來”,也不得不“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
所有這些都沒有超出她的“半截子身份”,但是卻在這個文學團體中打造了一個其樂融融的氛圍。
身份是個資源,運用其妙在乎一心。用好了,大家高興,自己也高興;用不好,別人不痛快,自己暫時痛快一下,最后也還是后遺癥多多。老太太福壽雙全,珠大奶奶是“頭一個善德人”,鳳姐“一從二令三人木”,晴雯“抱屈夭風流”,原因很多,而其中各人對身份的理解認知和實踐是不可忽視的。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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