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敘事||口前村記
湘北月田鎮(zhèn)的群山中,藏著一座被云霧浸潤的村落——口前村。若從月田鎮(zhèn)驅(qū)車向東南,沿著蜿蜒的山路盤旋而上,行至江堧村地界,忽見一座古洞隱于路旁,洞口苔痕斑駁,藤蘿垂掛,這便是傳說中的“神仙洞”。老人們說,洞中有曲徑通幽,深可四里,早年有人燒煙試探,煙霧竟從大尖山頂冒出。如今洞口雖已淤塞,但每至清晨,山霧蒸騰,若逢細雨,云霧便繚繞成紗;若遇晴日,霧氣則沉降為露。這洞,仿佛成了天地呼吸的出口,吞吐著口前村的千年光陰。
村東有座半山水庫,是另一處歲月的風景。1967年修建時,村民肩挑手扛,夯土筑壩,硬是在山坳間壘出一汪碧水。壩頂高程186.8米,庫容11.7萬立方米,數(shù)字背后是無數(shù)雙皴裂的手掌與浸透汗水的脊梁。水庫建成后,灌溉了三百畝良田,也滋養(yǎng)了一代代口前人的生計。水波蕩漾間,倒映著山影、云影,還有那些淹沒于時光中的故事。
口前的歷史,也有血與土的交織。1942年秋,日軍鐵蹄踏破山村的寧靜,老屋組三十余間民宅在火光中化為焦土。兩年后,王首道的部隊在西巖尖與日寇激戰(zhàn),四十余名戰(zhàn)士的忠骨永遠沉睡于峰頂。我曾登上西巖尖,山風呼嘯如泣,松濤陣陣似鼓,仿佛當年的吶喊仍在山谷回蕩。村民說,每逢清明,總有人悄悄在峰頂擺上一束野花,祭奠那些無名英魂。
戰(zhàn)火淬煉了堅韌,土地則孕育了溫厚。口前人世代耕山種玉,將日子過成一首樸素的田園詩。姜輝煌先生便是這詩中的一行。他生于1932年,幼時在私塾習得幾句《千字文》,一生卻將筆墨揮灑成山鄉(xiāng)的文化脊梁。1951年,他投身土改,丈量湘鄂兩省的田地,手持算盤與尺規(guī),在月田與通城的田埂間奔走。那時跨境換地困難重重,他卻以一身風塵換得兩省百姓的安寧。村民至今記得,他總說:“田土是命根子,人心是秤砣子。”
(據(jù)姜輝煌先生的孫子姜蓋雄講,他爺爺身后這根樹,在他爺爺去世的時候枯了一枝,他奶奶去世后,這棵200多年的老樹徹底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1992年,花甲之年的姜輝煌卸下公職,卻未放下心中的筆。他頂著一頭銀發(fā),走遍湘鄂十縣,叩開千家門扉,只為收集散落民間的詩詞楹聯(lián)。三年間,他與詩社同仁訪遍287個村莊,尋得明清至當代詩作4800余首,楹聯(lián)4600余副。那些泛黃的《風雨樓詩集》《木雞山房詩集》,被他視若珍寶。他說:“月田人不能只守著幾畝薄田,還要有詩書傳家。”于是,《月田詩聯(lián)》第一輯付梓時,小鎮(zhèn)沸騰了。一輯輯詩刊,成了山民勞作后的燈下讀物,田壟間的吟哦聲里,漸漸多了平仄韻腳。
姜輝煌的辦公室是一間逼仄的老屋,桌上堆滿手稿,墻角摞著詩刊。他寫下一首自嘲小詩:“撲撲風塵兩鬢霜,不求金玉飽私囊,真誠倡社情無限,贏得同仁愛故鄉(xiāng)。”字句間無華麗辭藻,卻透著一股老牛犁地的勁頭。2011年冬,他病榻上仍惦念詩社事務,臨終前喃喃道:“楹聯(lián)大賽的獎金……莫要耽擱。”那日,大尖山的霧格外濃重,似是天公為他戴孝。我一直記得姜輝煌先生親民的形象,瘦高瘦高的,50多歲的時候就頂著滿頭的白色,雖然不茍言笑,但有一種仙氣飄飄的樣子。
提及口前,我總想起賢哥姜衛(wèi)民。他并非史冊中的顯赫人物,卻是許多月田人記憶里的一抹暖色。1987年,我輟學在家,茫然無措。賢哥聽聞我想擺修車攤,二話不說翻出家中的打氣筒、扳手,一股腦塞給我,他說:“你先用著,莫談還不還!”工具銹跡斑斑,卻讓我在鎮(zhèn)派出所門口支起了生計。那時賢哥的父親姜輝煌任所長,見我衣衫襤褸,默默送來一套舊西裝;又指著院內(nèi)的壓水井道:“修好它,每月免你五塊房租。”那井轆轤吱呀作響,卻讓我第一次感到,生活并非全是冷硬的鐵器。
1990年冬,我婚期將近,父親囑我備百斤鰱魚宴客。物資匱乏的年月,這近乎奢望。賢哥拍拍胸脯,說道:“這事包我身上!”翌日天未亮,我倆蹬著自行車直奔鐵山水庫。北風割面,車鈴叮當,三十里山路顛得骨架欲散。漁站無存貨,賢哥扯著嗓子喊老友現(xiàn)捕。待魚簍裝滿,日頭已西斜。我邀他吃飯,他擺手笑拒:“你嫂子煨了臘肉,等我哩!”那魚宴賓客贊不絕口,我卻總想起他返程時逆風的背影。
2002年夏天,賢哥至岳陽進貨,貨捆客車頂,人卻猝然倒下。腦溢血帶走了他,未留半句遺言。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外面采訪,鋼筆驀地劃破紙頁。后來再經(jīng)過派出所,壓水井猶在,修車攤已換了主人。恍惚間,似有車鈴聲從遠處飄來,叮鈴,叮鈴,碾過舊日時光。
口前的故事,藏在每一道山彎里。神仙洞的霧起霧散,半山水庫的漲落,詩聯(lián)社的墨香,還有那些悄然消逝的身影,共同織就了村莊的時空。翻開村志,歷任村書記的名錄如一條長鏈,串起半個多世紀的風雨。
1961年,陳雙鳳接過擔子,在饑荒的余波中領著村民墾荒種薯;曾桂清三度執(zhí)掌村務,像一株老竹,彎而不折。他親歷了日軍掃蕩的瘡痍,又在文革的狂潮中守住一方田畝;李巨清的任期最短,卻主持修通了第一條通往鎮(zhèn)上的砂石路;姜輝煌任書記時,白天扛著尺子丈量土地,夜里伏案寫詩,村民笑他“文武雙全”;李文榮趕上包產(chǎn)到戶的前夜,在田埂上勸解了無數(shù)場爭地的糾紛;毛愛春兩度坐鎮(zhèn),半山水庫的閘門是他親手擰緊的,村辦磚廠的火窯也是他親手熄滅的;陳孟祥愛穿中山裝,口袋里總揣著鋼筆和賬本,村民說他“算盤打得比雨點還密”;姜再湘修水渠時總沖在最前頭,一身軍綠衫浸透泥漿;周岳鵬主推柑橘種植,可惜山洪沖垮了果園,他蹲在地頭抽了一整夜旱煙;姜愛群帶著婦女們繡湘繡、編竹籃;姜關湘任內(nèi)通了自來水;周卯奇能文能能武是最后的守山人,他給每戶發(fā)了退耕還林的補貼,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構,目送年輕人一批批南下打工……
他們不是史書上的豪杰,卻是讓秧苗挺直腰桿的細雨。那些修路、分田、抗旱的日夜,最終化作了戶口簿上增減的數(shù)字,化作了堂屋墻上褪色的獎狀,化作了老人飯后的一句:“某某書記在位時,如何如何”……
口前村的山道上,不僅行走著躬耕的農(nóng)人,也走出過許多踏入更廣闊天地的兒女。他們的足跡或深或淺,卻始終與這片土地血脈相連。
周少芳的名字,刻在《岳陽縣人口志》的扉頁上。這位生于1939年的口前漢子,早年背著一摞計生宣傳冊,走遍了崇陽縣的溝溝坎坎。那時計劃生育政策初行,山民多不解,他操著濃重的月田鄉(xiāng)音,蹲在門檻邊勸:“生兒育女是福氣,養(yǎng)好教好才是真福氣。”后來調(diào)任岳陽縣計生委統(tǒng)計股長,他案頭的算盤珠子常撥到深夜,全縣每個新生兒的啼哭,都化作他筆下精準的數(shù)字。退休前主編《岳陽縣人口志》時,他特意將“口前村人口變遷”單列一章,用鋼筆在稿紙邊批注:“莫忘根。”
姜岳軍的軍功章,至今鎖在樟木箱里。1957年出生的他,18歲便穿上軍裝。廣州軍區(qū)獨立團訓練場上,這個湘北山娃子總比別人多扛兩箱彈藥。后來當上了廣州軍區(qū)獨立團團長。姜孟保的算盤聲,曾在湘潭地區(qū)糧倉里響了三十載。1931年生于江堧村口前片的他,親歷過“糧食關”的艱難歲月。任平江縣糧食局辦公室主任時,他發(fā)明了“糧倉通風九字訣”,讓全縣儲糧損耗降了三成。升任湘潭地區(qū)糧食局局長那日,他獨自登上半山水庫,望著粼粼波光自語:“水庫能蓄水,糧倉要蓄命。”他常說“餓過肚子的人,見不得糧食糟蹋。”
這些身影,如同神仙洞飄出的霧,有的化作云升入高空,有的凝成露潤澤故土。
前不久我再次探訪口前村,見神仙洞依舊霧鎖重門,水庫碧水如昔。賢哥的老屋坍了半壁,院中野草瘋長,唯有一架銹蝕的自行車殘骸,半埋土中。我蹲下身,輕輕拂去車鈴上的泥垢……
此時,山風掠過耳際,帶來遠處孩童的誦讀聲:“田中種玉種來物質(zhì)文明,月下吟詩吟出精神財富……”那是姜輝煌先生當年為詩社題寫的楹聯(lián)。夕陽將群山染成金色,恍然驚覺:口前永遠不老,在這湘北一隅,靜靜等待每一個懂得低頭傾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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