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眾可以隨意進出的縣政府,才會讓人覺得,那是“我們”的政府,是可以安心享受服務的地方。
撰文丨任大剛
絕大多數中國老百姓所能接觸到的最高政府層級,就是縣政府。縣政府機關發生的事情,最容易引起普通公眾的高度關注。
近日,浙江象山縣“寒磣”的政府大院在網絡上引發關注。照片中,象山縣政府的大門顯得簡陋狹小,與現今高樓林立的城市景象形成鮮明對比。該縣宣傳部一工作人員表示,門面雖舊,但房屋一直能用,也沒有漏水等問題,可以滿足正常的辦公標準,院內還有一個省級保護文物“淳熙井”。
公開資料顯示,象山縣曾在2024年度全國綜合實力百強縣市榜單中,位居全國第53位,成功入選“2024年中小城市優秀案例”。
01
有關縣政府的消息,最近還有幾則:
3月29日《中國新聞周刊》報道,2022年,湖南漢壽縣實施“靚城戰略”,“拆圍透綠”工作,自2022年以來,漢壽縣共拆除115處圍墻、復綠9萬多平方米。打通連片老舊小區,增設休閑廣場、停車場。除中小學校外,縣城38個機關和事業單位均拆除了圍墻。
報道還稱,早在2014年,湖北黃石市發出公告,自當年5月1日起,市級機關大院對市民開放,4月至9月為每天6:00至22:00;10月至次年3月為每天6:30至21:30。開放地點為除市級機關大院內辦公大樓外的公共場所。
2016年,國務院發布《進一步加強城市規劃建設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見》,提出“已建成的住宅小區和單位大院要逐步打開,實現內部道路公共化,解決交通路網布局問題,促進土地節約利用”。
在這一政策推動下,各地積極響應。當年,安徽涇縣10家政府機關大院自拆圍墻,政府機關大院變成市民的社區公園,并通過增補綠化面積、道路及基礎設施完善等項目改造,讓市民享受更多綠色資源。此后,河南信陽市、安徽舒城縣、績溪縣也開放了政府大院。其中,舒城縣不僅開放了政府大院,還將院內公共衛生間、停車場和機關食堂向群眾開放。
此外,部分政府大院雖設有院墻和大門,但始終對市民完全開放。在西藏察隅縣政府大門幾乎全年敞開。有一次不知誰家的羊群跑進來,啃光了一大片葉子。
4月26日《學習時報》的一篇文章“土坯房縣委大院為何受關注”提到,河南盧氏縣的縣委大院帶有20世紀50年代的典型風格,西四東五九排“紅磚”矮房、一座兩層半磚樓疏朗有序排列其間。常年在這里辦公的有200多名干部職工,還有包括縣委常委等班子領導。
1986年春,在盧氏縣委土坯房前院老縣衙舊址出土了名為“圣諭碑”的古碑,碑上刻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16個字。當地人介紹,“圣諭碑”影響了盧氏歷代為官者,有明代盧氏縣令還一度將縣衙更名為“親民堂”。
4月29日,微信公眾號“衢州發布”推送了市政府食堂對外開放的消息,公布的菜單里包含自選套餐,每份18元。同樣,今年“五一”期間,重慶榮昌區政府機關食堂推出了20道“榮昌味道”小碗菜,價格從3元至18元不等。5月2日中午,一頓午飯時間,食堂就有8000名游客蜂擁而至,蒸了半噸米飯不夠吃。
鄉鎮政府的食堂也在開門迎客。安徽黟縣宏村鎮春節期間,曾開放食堂接待游客,“五一”假期再度開放,每天菜品不重樣;北京市門頭溝區三個鎮——清水鎮、雁翅鎮、齋堂鎮也同步開放了政府共享食堂。這些食堂大多靠近景區,步行數分鐘,或20分鐘內車程可達,解決了游客辛苦和“吃飯難”問題。
02
今天中國內地一些縣政府的上述舉動,在王朝時期的縣衙里不可想象。這從縣衙的建筑結構就可以看出端倪。
首先是最有象征意義的大堂,具體的大堂各有名稱。比如明朝時宛平縣的大堂叫節愛堂,清朝時上海縣的大堂叫清節堂,大堂有個一致性的別號——訟堂。所謂老爺升堂,聽訟斷案,場面都擺在這個大堂上。
大堂的背后是堂帳,猶如現在舞臺上掛的“天幕”,幕布后面并非實實在在的墻壁,而是六扇門,又叫中門,專供縣太爺升堂時進出,所以這堂帳上齊門枋、下及于地,從中間上方起,呈人字形分掛兩邊。
由中門往前走,堂上又砌起一塊石臺,臺上再放一張長方形公案和一把靠背椅子,這就是縣太爺高高在上的地方了。
公案之上及兩邊,有印包、簽筒、筆架、硯臺和醒木,以及寫有“回避”“肅靜”等字樣的虎頭牌面之類。
大堂前也有一面大鼓,放在一個高高的木架上,叫作堂鼓:和鼓樓的作用不同,它是用來作“放衙”的。所謂“放衙”,就是宣布縣太爺下班。明清時期,衙門上班退堂的信號改為敲榔子擊云板,但是堂鼓依舊放在那兒,專供來不及寫帖子告狀的老百姓鳴擊叫冤用。
大堂后是二堂,和大堂的區別在于,一個是公開審理,一個是秘密審理。二堂的后面,有的還安排有三堂,有的安排為后衙,也叫知縣廨,包括縣太爺的書房及其家屬生活起居的上房、仆人房、師爺房、花廳等許多建筑。
其中最心臟部分的是簽押房,是衙門一把手的辦公廳。簽押房,也就是機要辦公室,上司下發或平行街署平移的機密文件,按規定也必須在簽押房里拆閱。
古人往往稱州縣官署的具體辦公場所為“堂前”或“門上”,這就是泛指大堂前面左右兩側的廊房式建筑了。從宋徽宗崇寧年間起,開封和祥符兩縣分知縣屬為士、戶、儀、兵、刑、工六曹,大觀年間,令天下州縣都照此式修造,從此一直沿襲下來,統稱“六房”。
五臟俱全的衙門以知縣廨為中心。知縣以下,還有丞、尉、主簿、典史等其他佐官和屬員。按秦漢以來的傳統,他們并不與縣太爺合署辦公,而是另有專門的署。這些署可以是放在縣衙門內部或連在一起又單獨對外開門的,也可以是靠近縣衙門但單獨建造的。不過有一點定為制度,即主管教育的學署必定單獨起屋,以為如此才能顯得更“清要”一點。(以上內容來自完顏紹元《天下衙門》)
從上面的介紹可以看出,古代衙門沒什么公共性可言,它的功能和事務主要有三:第一,征收賦稅及安排徭役;第二,治安和決斷民事刑事糾紛;第三,掌管文教。個別時期可能會舉辦一些社會福利。它就是朝廷派駐地方的統治機構,并不為地方老百姓提供服務。
而且可以看出,在古代,閑雜人等不可以隨意進出衙門。普通人只要不涉及上述三項衙門事物,通常也沒什么事情要去衙門辦理,都是自行解決,不必勞動官府。而因為交通不便,縣令本人下鄉很麻煩。朱元璋甚至規定,縣令不準下鄉,以免滋擾百姓。官民之間的直接互動,并不多見。
但這種衙門建筑顯然不適合現代社會。現代政府有很多新功能,其中最重要的是廣義的經濟功能:產業發展、招商引資、財稅收支、資產管理等等,不是幾個人忙得過來的;古人的生、老、病、養、死,基本上自己解決,不跟政府有關,現在也要全部管起來了,要有相應的部門提供服務;過去的官學頂多只有一所,現在遍地是學校,政府也要負責;至于現在的治安及民事刑事,也遠非古代可比。古代的衙門建筑,根本承載不了如此多的功能。
現代政府職能與古代政府相比,雖仍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本質上完全是兩回事。現代人的日常生活與縣鄉兩級政府之間,可以說關系異常之多。縣政府已經不可避免地成為公共建筑,而不再是古代的“統治機關”。
03
由于縣令沒有發展經濟的考核指標,更沒有“縣財政”的概念之類,只要能將就使用,上級就不會給一筆修衙門的錢。加上縣令的任期很短,一般只有三四年,所以,他們對縣衙門的修造并不熱心,得過且過,所謂“官不修衙,客不修店”是也,都是過客,修好也是別人享受,何必費這個神?
縣令也是“理性經濟人”,真要搞修建,還不如修水利,說不定可以在御史那里留個好名聲,得到升遷機會。在傳統向現代轉型過程中,由于政府職能轉變,有人看到修造政府辦公場所的發財機會,有人在修造縣政府時,獲得權力膨脹的心理滿足。
于是我們可以看到,一些縣級政府的辦公大樓巍峨壯觀,顯得比五角大樓還氣派,讓人望而卻步;有的門樓雕梁畫棟,精美絕倫,讓層級更高的政府機關黯淡失色。
這是在傳統和現代面前的雙重失序,一方面,它試圖以現代方式,傳承老百姓對縣衙門的畏懼,另一方面,它又罔顧傳統的“官不修衙”,利用“縣財政”的自主性,揮灑自如,把縣政府的修造變為滿足私欲的舉動。
這導致的一個結果是,縣政府辦公場所既丟失了傳統衙門的“樸素”傳統,也不具備現代政府辦公場所的公共性。人們一方面以“樸素”的縣衙門來批評縣政府辦公場所的奢華,另一方面,又以現代政府職能的“人民性”,批評其拒人于千里之外。
上文提及的多個地方縣級政府則走出了上述窠臼,以樸素門面、開門接納市民停車與休閑、開放機關食堂,向公眾展示其“人民性”的一面,宣示其辦公場所是公共建筑,是提供公共服務的地方。
對一個門禁森嚴,讓人望而卻步的縣政府,一般公眾不會覺得那個地方能夠為“我”提供服務;公眾可以隨意進出的縣政府,才會讓人覺得,那是“我們”的政府,是可以安心享受服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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