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的遠離現實,將不是一種福;沉溺的迷醉于現實,也同樣不是一種福,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實地,安穩向前。”——錢穆
01
中國的禪宗,似乎可以說守著一個中立的態度,不向外,同時也不向內,屹然而中立。可是這種中立態度,是消極的,是無為的。
西方人的態度,是在無限向前,無限動進。佛家的態度,同樣是在無限向前,無限動進。你不妨說,佛家是無限向后,無限靜退。這只是言說上不同。總之這兩種人生,都有他遼遠的向往。
中國禪宗則似乎沒有向往。他們的向往即在當下,他們的向往即在“不向往”。若我們再把禪宗態度積極化,有為化,把禪宗態度再加上一種向往,便走上了中國儒家思想里面的另一種境界。
中國儒家的人生,不偏向外,也不偏向內。不偏向心,也不偏向物。他也不屹然中立,他也有向往,但他只依著一條中間路線而前進。他的前進也將無限。但隨時隨地,便是他的終極寧止點。
因此儒家思想不會走上宗教的路,他不想在外面建立一個上帝。他只說“人性由天命來”,說“性善”,說“自盡己性”,如此則上帝便在自己的性分內。
儒家說性,不偏向內,不偏向心上求。他們亦說“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們不反對人追求愛,追求富。但他們也不想把人生的支撐點,偏向到外面去。
他們也將不反對科學。但他們不肯說“戰勝自然”“克服自然”“知識即權力”。他們只肯說“盡己之性,然后可以盡物之性,而贊天地之化育”。他們只肯說“天人合一”。
他們有一個遼遠的向往,但同時也可以當下即是。他們雖然認有當下即是的一境界,但仍不妨害其有對遼遠向往之前途。
他們懸“至善”為人生之目標。不歌頌權力。
他們是軟心腸的。但他們這一個軟心腸,卻又要有非常強韌而堅定的心力來完成。
這種人生觀的一般通俗化,形成一種現前享福的人生觀。
中國人常喜祝人有福,他們的人生理想好像只便在享福。
“福”的境界不能在強力戰斗中爭取,也不在遼遠的將來,只在當下的現實。
儒家思想并不反對福,但他們只在主張“福”“德”俱備。只有福德俱備那才是真福。
無限的向外尋求,乃及無限的向內尋求,由中國人“福”的人生觀的觀點來看,他們是不會享福的。
“福”的人生觀,似乎要折損人們遼遠的理想,似乎只注意在當下現前的一種內外調和心物交融的情景中,但也不許你沉溺于現實之享受。
飛翔的遠離現實,將不是一種福;沉溺的迷醉于現實,也同樣不是一種福,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實地,安穩向前。
▲ 莫高窟第320窟 日想觀 唐代
02
整個自然界像是并無目的的。日何為而照耀?地何為而運轉?山何為而峙?水何為而流?云何為而舒卷?風何為而飄蕩?這些全屬自然,豈不是無目的可言。
由自然界演進而有生物,生物則便有目的。生物之目的,在其生命之“維持”與“延續”。維持自己的生命,維持生命之延續。植物之發芽抽葉,開花結果,動物之求食求偶,流浪爭奪,蟻營巢,蜂釀蜜,一切活動,都為上述二目的,先求生命之保存,再求生命之延續。生物只有此一目的,更無其他目的可言。而此一求生目的,亦自然所給與。因此生物之唯一目的,亦可說是無目的,仍是一自然。
生命演進而有人類。人類生命與其他生物的生命大不同。其不同之最大特征,人類在求生目的之外,更還有其他目的存在。而其重要性,則更超過了其求生目的。換言之,求生遂非最高目的,而更有其他超人生之目的。有時遂若人生僅為一手段,而另有目的之存在。
當你晨起,在園中或戶外作十分鐘乃至一刻鐘以上之散步,散步便即是人生,而非人生目的之所在。你不僅為散步而散步,你或者想多吸新鮮空氣,增加你身體的健康。你或在散步時欣賞自然風物,調凝你的精神。
當你午飯后約友去看電影,這亦是一人生,而亦并非是你之目的所在。你并不僅為看電影而去看電影。你或為一種應酬,或正進行你的戀愛,或欲排遣無聊,或為轉換腦筋,或為電影的本事內容所吸引。看電影是一件事,你所以要去看電影,則另有目的,另有意義。
人生只是一串不斷的事情之連續,而在此不斷的事情之連續的后面,則各有其不同的目的。人生正為此許多目的而始有其意義。
有目的有意義的人生,我們將稱之為“人文”的人生,或“文化”的人生,以示別于自然的人生,即只以求生為唯一目的之人生。
其實文化人生中依然有大量的自然人生之存在。在你整天勞動之后,晚上便想睡眠。這并非你作意要睡眠,只是自然人生叫你不得不睡眠。睡眠像是無目的的。倘使說睡眠也有目的,這只是自然人生為你早就安排好,你即使不想睡眠,也總得要睡眠。
人老了便得死。死并不是人生之目的,人并不自己作意要死,只是自然人生為你早安排好了一個死,要你不得不死。
病也不是人生之目的,人并不想要病,但自然人生為他安排有病。
饑求食,寒求衣,也是一種自然人生。倘使人能自然免于饑寒,便可不需衣食,正如人能自然免于勞倦,便可不需睡眠,是同樣的道理。
人生若只專為求食求衣,倦了睡,病了躺,死便完,這只是為生存而生存,便和其他生物一切草木禽獸一般,只求生存,更無其他目的可言了。這樣的人生,并沒有意義,不好叫它是人生,更不好叫它有文化。這不是人文,是自然。
文化的人生,是在人類達成其自然人生之目的以外,或正在其達成自然人生之目的之中,偷著些余剩的精力來干別一些勾當,來玩另一套把戲。
自然只安排人一套求生的機構,給與人一番求生的意志。人類憑著他自己的聰明,運用那自然給與的機構,幸而能輕巧地完成了自然所指示他的求生的過程。在此以外,當他飽了,暖了,還未疲倦,還可不上床睡眠的時候,在他不病未死的時候,他便把自然給與他的那一筆資本,節省下一些,來自作經營。西方人說,“閑暇乃文化之母”,便是這意思。
文化的人生,應便是人類從自然人生中解放出來的一個“自由”。人類的生活,許人于求生目的之外,尚可有其他之目的,并可有選擇此等目的之自由,此為人類生活之兩大特征,亦可說是人類生活之兩大本質。
03
然而這一種“自由”之獲得,已經過了人類幾十萬年艱辛奮斗的長途程。只有按照這一觀點,才配來研究人類文化的發展史。也只有按照這一觀點,才能指示出人類文化前程一線的光明。
若照自然科學家唯物機械論的觀點來看人生,則人生仍還是自然,像并無自由可能。若照宗教家目的論的觀點來看人生,則人生終極目的,已有上帝預先為他們安排指定,也無自由之可言。
但我們現在則要反對此上述兩種觀點。當你清晨起床,可以到園中或戶外去散步,但也盡可不散步。當你午飯已畢,可以約友去看電影,但也盡可不約友不去看電影。這全是你的自由。
一切人生目的,既由人自由選擇,則目的與目的之間,更不該有高下是非之分。愛散步,便散步。愛看電影,便看電影。只要不妨礙你自然人生的求生目的,只要在你于求生目的之外,能節省得這一筆本錢,你什么事都可干。這是文化人生推類至盡一個應該達到的結論。
人類一達到這種文化人生自由的境界,回頭來看自然人生,會覺索然寡味,于是人類便禁不住自己去盡量使用這一個自由。甚至寧愿把自然人生的唯一目的,即求生目的也不要,而去追向這自由。所以西方人說,“不自由,毋寧死”。自殺尋死,也是人的自由。科學的機械論,宗教的目的論,都管不住這一個決心,都說不明這一種自由。
若專從文化人生之自由本質言,你散步也好,看電影也好,全是你的自由,別人無法干涉,而且也不該干涉。目的與目的之間,更不必有其他評價,只有“自由”與“不自由”,是它中間唯一可有的評價。
然而一切問題,卻就從此起。惟其人類要求人生目的選擇之盡量的自由,所以人生目的便該盡量地增多,盡量地加富。目的愈增多,愈加富,則選擇愈廣大,愈自由。
兩個目的由你挑,你只有兩分自由。十個目的由你挑,你便可有十分自由。自然則只為人類安排唯一的一個目的,即求生,因此在自然人生中無自由可言。除卻求生目的之外的其他目的,則全要人類自己去化心去創造,去發現。然而創造發現,也并不是盡人可能,也并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所以凡能提供文化人生以新目的,來擴大文化之自由領域者,這些全是人類中之杰出人,全應享受人類之紀念與崇拜。
文化人生的許多目的,有時要受外面自然勢力之阻抑與限制,有時要在人與人間起沖突,更有時在同一人的本身內部又不能兩全。你要了甲,便不能再要乙。你接受了乙,又要妨礙丙。文化人生的許多的目的中間,于是便有“是非”“高下”之分辨。一切是非高下,全從這一個困難局面下產生。除卻這一個困難局面,便無是非高下之存在。換言之,即人生種種目的之是非高下,仍只看他的自由量而定。除卻自由,仍沒有其他評判一切人生目的價值之標準。也不該有此項的標準。
▲錢穆(1895.7.30 — 1990.8.30),中國近現代歷史學家、國學家。代表作《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思想史》等。
文字丨選自《人生十論》,錢穆 著,書海出版社丨理想國,2024-01。
圖片丨敦煌美術研究所《敦煌日歷2023》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