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從外歸來,不知何故,特意交代把門的平安“但有人來,只說還沒來家”,顯然他不想見客人。可偏偏就有人來,來的是西門慶把兄弟白賚光。如果是應(yīng)伯爵,即使西門慶有交代,平安也會放他進(jìn)來,但窮困潦倒、無聊乏味的白賚光卻沒有這樣的特權(quán)。西門慶沒當(dāng)官時,跟這類窮酸把兄弟就沒多少來往,如今當(dāng)了官,就更疏遠(yuǎn)了。平安對此一清二楚,自然不會放他進(jìn)門,可白賚光拿出他的強悍“賴”功,硬闖強入,演出了一幕十分搶眼的賴客鬧劇。
第一幕:賴等
白賚光進(jìn)門問平安:“大官人在家么?”——同樣是把兄弟,應(yīng)伯爵稱西門慶“哥”,白賚光則尊稱西門慶“大官人”,是自賤身份,不敢與西門慶稱兄道弟,見出關(guān)系疏遠(yuǎn)。
平安兒道:“俺爹不在家了。”——“不在家了”的“了”字,是上揚的不屑的語調(diào),暗示白賚光,西門慶不在家,你不要再問,更不必等候。
白賚光不信,逕入里面廳上,見槅子關(guān)著,說道:“果然不在家。往那里去了?”——“徑入”二字突顯其行為粗魯無禮。人家明明說主人不在家,卻硬往里闖,是對平安不信任。當(dāng)白賚光看到“槅子關(guān)著”又馬上得出主人不在家的結(jié)論,更顯輕薄草率。難道“槅子關(guān)著”,主人就一定不在家嗎?在自我解嘲說“果然不在家”后,卻不離開,反問主人哪里去了,似乎有急事要找西門慶。
平安道:“今日門外送行去了,還沒來。”——平安隨意編個理由搪塞,以為他會離開。
白賚光道:“既是送行,這咱晚也該來家了。”——沒想到白賚光順竿兒爬,自我打圓場:天這么晚了,應(yīng)該回來了,那我就等吧!賴著不走,大有不見不散之勢。
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因為西門慶事先有交代不接客,而且西門慶就在家里面,平安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盡快將他打發(fā)走,否則,被西門慶出來見到,可沒好果子吃。于是以替他傳話為由,催他快走。
白賚光道:“沒甚么話,只是許多時沒見,閑來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罷。”——既然沒什么事,主人又不知何時回來,理應(yīng)打道回府。可白賚光卻反其道而行之,偏以閑著沒事為由,堅持要等西門慶回來,“白賚”成了死乞白賴的“白賴”。
平安道:“只怕來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賚光趕不走,平安心里也發(fā)急。但畢竟是西門慶的把兄弟,硬趕不行,只好軟磨硬,找理由逼他離開。這理由很過硬,因為西門慶經(jīng)常在外面呆到很晚才回,有時還在外面過夜。如果是應(yīng)伯爵,話說到這份上,就是明知西門慶在家,也會自顧離去。但對于木訥愚呆的白賚光來說,這理由卻不成立。
白賚光不依,把槅子推開,進(jìn)入廳內(nèi),在椅子上就坐了。眾小廝也不理他,由他坐去——平安已將催他離開的話說得如此露骨,不亞于下逐客令。可白賚光卻懵然不知,反而得寸進(jìn)尺,堂而皇之坐下來“賴等”。麻木不仁,自我感覺良好,真是夠“賴”的。
第二幕:賴坐
“不想天假其便,西門慶教迎春抱著尺頭從后邊走來”,平安假話穿幫,白賚光賴功奏效。
白賚光道:“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來唱喏——這話顯然說給平安與眾小廝聽,為自己的耐心與聰明而洋洋得意,流露出對平安推三阻四不讓他見西門慶的不滿。此時對西門慶的稱呼語由“大官人”換成了“哥”,是自作多情套近乎,更是向平安等人炫耀自己與西門慶關(guān)系是多么親密。
西門慶見了,推辭不得,須索讓坐。——顯然西門慶不想見他,不愿接待他,看他就來煩,卻又不好硬趕他走,只得讓他坐下來。像西門慶這樣剛愎自用、專橫跋扈之人,哪里會耐得下這個煩啊!只是不便發(fā)作而已。這個“坐”,是硬“賴”來的。
脧見白賚光頭戴著一頂出洗覆盔過的恰如太山游到嶺的舊羅帽兒,身穿著一件壞領(lǐng)磨襟救火的硬漿白布衫,腳下趿著一雙乍板唱曲兒前后彎絕戶綻的皂靴,里邊插著一雙一碌子蠅子打不到、黃絲轉(zhuǎn)香馬凳襪子——“脧”是斜眼相看,表現(xiàn)出西門慶對白賚光的輕蔑與厭煩。而白賚光的衣著打扮,正是從這輕蔑與厭煩的斜眼相看中一一寫出,既突出其寒酸不堪,又突顯西門慶鄙睨之態(tài)。這段衣著描寫用語夸張滑稽,極盡嘲諷諧謔之能事,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窮酸鬼漫畫像。
坐下也不叫茶,見琴童在旁伺候,就分咐:“把尺頭抱到客房里,教你姐夫封去。”——西門慶不僅不叫茶來喝,還把在一旁伺候的琴童打發(fā)走,如此冷漠待客,稍有眼頭,也能看出是下逐客令。但白賚光卻渾然不知,賴著干坐,場面尷尬。
白賚光舉手道:“一向欠情,沒來望的哥。”——直到這時,白賚光才說出見西門慶的理由,而這理由竟是如此無厘頭:好像西門慶與他關(guān)系特別密切,希望他常來,而他因太忙沒時間來,今天特來看望西門慶。這是沒話找話,自作多情,更惹西門慶煩。
西門慶道:“多謝掛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門中有事。”——西門慶話外之音是:你還是別來吧,我天天有公事要辦,哪有閑心接待你,況且還經(jīng)常不在家呢!
白賚光道:“哥這衙門中也日日去么?”——白賚光無事可求,也無話可說,只能接著西門慶“衙門”話頭,問純屬無聊無知的問題,能不惹西門慶更煩?
西門慶索性滔滔不絕,不厭其煩羅列出今天明天后天公事私事一大堆,聽得白賚光頭大。還歷數(shù)交往的有頭有臉人物,以此明確告訴白賚光,自己哪有時間接待你白賚光這樣的窮酸閑人,你白賚光這樣的窮酸閑人有什么資格與他來往!今非昔比,升了官發(fā)了財?shù)奈鏖T慶不需要依傍這伙窮幫閑了。
第三幕:賴躲
說了半日話,來安兒才拿上茶來。白賚光才拿在手里呷了一口,只見玳安拿著大紅帖兒往里飛跑,報道:“掌刑的夏老爹來了!外邊下馬了。”西門慶就往后邊穿衣服去了。白賚光躲在西廂房內(nèi),打簾里望外張看。
半日方上茶,見出仆人心領(lǐng)神會西門慶的冷漠態(tài)度,刻意冷待白賚光。如果不是給西門慶上茶,才不會給白賚光上茶呢!悲摧的是,白賴光好不容易“賴坐”半天,等來一杯茶剛“呷”一口,就有夏提刑來訪。西門慶無視他的存在,自顧接客。白賚光自慚形穢,卻不識趣離開,而是“賴”著“躲”了起來,還忍不住“打簾里望外張看”,獐頭鼠目,畏首畏尾,整一個委瑣下賤的無賴形象。
第四幕:賴吃
西門慶送走夏提刑,寬去衣裳,以為白賚光早已走掉了,沒想到他又到廳上坐下來,像趕不走的蒼蠅,能不讓西門慶厭煩厭惡到極點?直到這時,白賚光才嘟嘟噥噥、啰里啰嗦說出賴著不走的真正原因。原來他是受那伙窮幫閑之托,求西門慶擺酒席,“請哥上會去”。這本是為首幫閑應(yīng)伯爵的勾當(dāng),但趨炎附勢的應(yīng)伯爵看出西門慶不愿再與這幫窮困潦倒、一無所長的低級幫閑們來往,也就不再摻和。白賚光不識抬舉,充當(dāng)帶頭大哥,硬生生闖進(jìn)西門慶家里來,死乞白賴坐著不走,還真以為能說成這個事,其實是妄自尊大,癡心妄想。
西門慶的回答冷酷無情:“散便散了罷,那里得工夫干此事?……隨你們會不會,不消來對我說。”這幾句話猶如寒冬里迎頭澆冷水,“搶白的白賚光沒言語了”。在詞話本里,白賚光的名字叫白來創(chuàng),諧音“白來闖”,即白來闖一回,正是此時尬尷處境的形象寫照。
又坐了一回,西門慶見他不去,只得……陪他吃了飯……又討副銀鑲大鐘來,斟與他吃了幾鐘,白賚光才起身。
西門慶像打發(fā)要飯的一樣,極不情愿地賜他嗟來之食,“只得”二字見出勉強無奈。“又討副銀鑲大鍾來,斟與他”,看似熱情待客,其實是想讓他盡快喝足吃飽走人。白賚光終于“賴”到一頓飽餐,也算不虛此行,回去可以打腫臉充胖子,跟窮幫閑們吹吹大牛,夸耀西門慶熱情接待他,跟他閑聊了很長時間,還跟他用“銀鑲大鐘”喝酒。
白賚光酒足飯飽得意而去,西門慶卻窩了一肚子火,他沒送白賚光出大門,回廳后立馬發(fā)作,不問青紅皂白,將平安狠打一頓。明里因為平安放白賚光進(jìn)家,暗里卻是替書童出氣。在這事上,白賚光倒是幫了西門慶一把,為懲戒來安提供了借口。
白賚光的無賴,平安的無能,西門慶的無理,構(gòu)成極富諷刺喜劇效果的三個原素,演繹出一幕世態(tài)炎涼、人情澆薄的人間喜劇。白賚光的粗鄙下賤,西門慶的勢利刻薄,一一描影攝魄,躍然紙上,成為觀照世俗人生的一面鏡子。
2011年11月25日
星期一
2012年8月27日
星期五
2013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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