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篇文章講述了羽太芳子和周建人的長子周豐二的一些事情。
豐二先生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老人,他早于前幾年乘鶴西游而去了。
初見豐二先生很有點戲劇性。那時,我二十歲多一點,在新建不久的小巧局促的北京第95中學教語文,有一位好友吳秉寅,如今已成了著名的中學校長,那時是我們教工共青團支部的副書記,平日很有點拘謹,無論天氣怎樣的熱,直至汗流浹背,也不肯脫掉那件汗濕的制服,后來有了一點進步,換了件長袖襯衫,還是不肯松開領扣和袖扣,但也還沒有脫盡少年心性的頑皮,幾個年輕教師在一起常有些過火的玩笑。那是一個夏天的中午,我在食堂排隊買飯,回頭見吳秉寅正在吃飯,忽然想起聽說新來了一位老師,名字怪怪的叫周豐二,順口就問:“知道嗎,誰叫周豐二?”吳隨口就說:“這還不知道,周豐一的弟弟周豐三的哥哥唄!”小小的食堂里飄起了一陣笑聲,這時年長幾歲的人事干部徐誠樸半嗔了臉努著嘴指了指吳的身后,于是就看見了一位酷似魯迅先生的小老頭正在埋頭吃飯,我明白了這就是周豐二先生。笑聲是戛然而止了,吳的一臉尷尬和我的半臉尷尬也僵在那里。后來,吳做了教導主任,是后生兼領導,豐二先生教數學,是一位沉穩、寬厚、敬業、多能的長者,初見的失禮并沒有給后來的交往留下什么芥蒂,吳和我都與豐二先生算是忘年交,多次無忌深談,卻從未語及先生的名字的緣由,直到最近讀錢理群的《周作人傳》才知道周豐一是周作人的長子,而豐二先生是周建人的長子,似是與周作人家的男孩子大排行下來而取的名字,但終不知道是否有一位周豐三先生。
(周建人)
豐二先生自己說,他原來和我的老師時雁行先生一起是學經濟的,不知怎樣一種經歷使他來到95中學做起了數學教員。那時我正做著初二的一個班的班主任,豐二先生教我們班的代數課,這好像就是我們真正有些交往的開始。先生沒有特異的風度和夸張的口才,又不肯也許是不會用威壓和技巧來組織教學,所以開始的時候他的課堂總是有點兒亂的,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問起來,學生說“周老師,課講的明白,有意思,主要是人好”。真的,課間的時候,常常可以看見學生們圍著他很融洽地交談著,湊到近前聽一下談的也不全是數學。起先豐二先生只教代數,他說自己不會教幾何,后來學校給他排了幾何課,他就教起來,邊自學邊聽課邊教課,再后來,他的幾何課也同樣受學生歡迎了。這篇回憶錄還是腹稿的時候,和吳秉寅談起豐二先生教幾何課的事,吳贊不絕口說豐二先生的教學成績學生反映都極好,還說有一回先生請假他還給先生代過幾節幾何課呢。
豐二先生講課我沒有聽過,不知道他的教學語言是否流暢,但我確實知道在大庭廣眾之中他絕不是一個健談的人,相反,他總是要找一個比較僻靜的角落坐下,木木地,默默地,倘有人注意到他,他會拘謹地甚至是勉強地笑笑,一定要讓他說點什么,那一定會是訥訥地三言兩語了事。倘換一種場合,三兩個至多四五個人,安安穩穩地坐下來,慢慢悠悠地聊起來,他一定是談鋒甚銳的一個。當然,語調不會變,話也不會很多,他那輕聲慢語而又傳神懾魄的敘述,一定會不動聲色地抓住你。查良鏞大俠講故事人譽為大雅大俗,豐二先生講故事卻無雅無俗。他講的俗故事,不涉邪氣;他講的雅故事,沒有酸味;他講的鬼故事,不見血腥,聽了不會一驚一乍的,而事過幾天,仍覺得身后總跟著個黑影兒,掙擺不脫;他講的趣聞笑談,收不到哄堂大笑的效果,事過好幾天,走在街上,我還忍不住回味,回了味就吃吃不禁,招來幾多異樣的目光,倒像我真的有點兒神經病似的。
先生的體質似乎不太好,可也沒什么大病,他酷愛打獵,有幾位很有點傳奇色彩的獵友,后面跟著一串很有趣的故事。在他們的圈子里,相互間溫情的故事遠比“殘酷”的故事要乏味得多,他們結伴出獵,誰也不許帶吃食,自己打著什么自己吃什么,誰也不主動給別人吃食,因為那是對人的輕蔑,誰也無顏向別人乞食,因為那是獵者的恥辱,所以人人都拼命去打獵,沒有獵獲就只好看著別人大嚼大吞自己偷偷咽口水了。待到收槍返程的時候,卻都要慷慨地互贈獵物,而且獵獲最少的人帶回家的獵物往往最多。他們打獵歸來,就忙于把獵物分贈親友,人家一句“味道真好”,他們就美極了。先生懂得許多烹食獵物的妙著。一回下鄉勞動,夜里逮了一只刺猬,先生教我們和了黃土泥,把刺猬包裹成一個大泥球,點了一堆柴火,烤了很長時間,說熟了,把大泥球一劈兩半,那美味就露了出來,撒上一點鹽,啊,那味道真是妙不可言。先生有一憾事,大概歸西時也無法瞑目:他心愛的德國造的獵槍,“文革”時被迫交到公安局,運動后卻沒能要回來,說“下落不明”可以賠點錢,先生拒絕了。
豐二先生講的,大都是他經歷的一些枝枝葉葉,倘是他聽來的,那他聽這故事的由頭也就是一個有趣的故事。請回憶一下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集,其中好幾篇就是這樣的格局,一個故事里又套著一個故事。我如果能借來一枝筆,把先生的故事、掌故、趣聞、笑話及一些故事化了的生活常識、技巧,都追憶出來如實地記錄下來,那必是一小冊不很乏味的書。
假如沒有“文革”,豐二先生留給我的印象大概也就以上這些了。“清理階級隊伍”階段開始不久,一次教職工大會上,工宣隊長聲色俱厲地詐唬:“95中隱藏著一個反革命的小圈圈,有蘇修特務,日本特務……”一霎時,烏云壓城,恐怖滿校,幾天以后,蘇修特務沒挖出來,豐二先生卻進了勞改隊關進了地下室。人們從種種傳聞中猜測豐二先生大概就是那所謂的“日本特務”,這和先生的家庭、身世、經歷很有些關系。豐二先生是魯迅先生的侄子,也就是《故鄉》里面的宏兒的原型,那年代這本來是一塊很靈驗的護身符,可先生也是漢奸文人周作人的侄子,而且他的母親和周作人的日本妻子又是同胞姐妹,又“而且”豐二先生還事母至孝,這也還罷了,先生他還……咳!事涉人家家事,還是少說為佳,總之,先生是丟了護身符,還成了“日本特務”。接著本來可以寫如何批斗如何勞改,也就落了俗套,其實先生全沒有介意這一套,災難過后也沒有聽先生再提起勞改隊中的遭遇,他似乎無興味咀嚼苦難,而更樂于品味苦難夾縫中那獨得的一點點樂趣。被關押在地下室的日子里他學會了全套的木工活,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兒來的生活技能。殘酷的鬧劇過后“復課”之前的那一段時間里,許多人靠象棋和燒酒熬日子,豐二先生卻到處幫人家干活兒,給張家打一個柜子,替李家做一張桌子,據說,有一位老師結婚,全套家具都是先生給打的,足見其心腸之熱,技藝之精。當時正推廣一種新型的無動力抽風節煤灶,當時少有人會盤這種灶,先生琢磨來琢磨去,終于盤出來了,效果挺好,于是這單位也請那單位也請,先生好忙乎了一陣子。一位書香門第出身的知識分子純乎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工匠,不過,幫忙可以,卻決不受一星半點錢或物的酬謝,隨和的豐二先生心底里還是一腔世家子弟的傲氣。
聽說,先生晚年的喜怒哀樂都給了他的小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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