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晚秋的一個深夜，久坐在電腦前感到寒意很重，我便打算下線鉆進開著電熱毯的被窩里去。這時忽然發(fā)現(xiàn)微信上有一位許久不曾聯(lián)系的好友在艾特我。一看好友頭像是一尊菩薩，我的腦海立刻閃現(xiàn)出網(wǎng)名為坐觀風云的人物形象：他高位截癱，五官端莊精致、臉部清癯、濃眉大眼，眼神堅定中充滿憂郁，常年以輪椅代步。他就是作家秦新法。他先習慣性地向我問好，而在我問起他的病情時，他立刻打斷了我，說：曉白老師，我要走了。我問他，去哪兒？他說，太難熬了！太痛苦了！也沒有希望，我想走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一驚，并有了各種想法，心想他這會兒說話思路清晰，怎么可能明天就會自然離世，更不可能離家出走，難道他想……我趕緊打斷了他，說：沒事的，新法，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你要堅持住！聽我在勸說，他又打斷了我：這些年來，你和蘇老師對我一直很好，你們對我的恩情這輩子是還不了，要下輩子還了！說完，還沒等我回復就留下了一句：曉白老師請幫我轉(zhuǎn)告蘇老師，謝謝他對我的關(guān)愛！說完他留下最后一句：再見了，曉白老師。從此就再也沒了音訊。這是一位癌癥晚期病人兼高位截癱殘障人秦新法與我的最后一次道別。

秦新法是一位農(nóng)民作家。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他在工地干活時遭遇意外沒了雙腿，從此他丟失了健全的自我，成了有路不能走的殘障人。當年他尚未成親，沒有回家務(wù)農(nóng)的能力，單位就把他安置在了門衛(wèi)工作。之后的十多年里，那間不足6平米的門房成了他的工作室兼自己的家。無助的是，幾年之后，因單位倒閉，土地出讓，那個讓他賴以生存的小門房就此結(jié)束了它本應(yīng)渡人的職責，在怨與經(jīng)濟不能平衡的事態(tài)之中被拆除了。面對無房可住，無家可歸的慘狀，他所在的地方民政部門偕同各方調(diào)停，最后將他作為特困戶安置進了解困房，并請了一位男護工陪他一起生活。

在門房亦工亦居的歲月里，他與文字有約，在文字里耕耘，文學沒虧待他，還他以快樂、甚至還有社會的存在感。作為一名初中畢業(yè)的殘障農(nóng)民工，看似不該與文學有什么瓜葛，但是他卻越過文化的藩籬，忽略了自身殘疾的缺陷及農(nóng)民工的卑微地位，毅然決然向文學天地邁進。

下肢沒了，他坐著寫作的狀況實在無法想象。他曾跟我說過坐著寫作非常痛苦，要花費常人難以想象的力量來支撐自己。如果在冬夏兩季，不是臀部磨破了就是凍得不行。因為體虛又患有高血壓，他寫作中的付出是常人無法體會的。就這樣，他隔三差五地發(fā)“小豆腐塊”給我。開始寫的較難看下去，語句不通順，或是不知所云。即便如此看到他的文字發(fā)過來我都會及早看完返回去，因為這是他最在乎的事情，是他當時人生的唯一正向出口。他看了修訂過就留存了起來。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生活在文字積累與書寫進步中逐漸增加了厚度也給了他希望。他與自己的文字在艱難中同行。

如果說網(wǎng)絡(luò)是浩瀚的海洋，而網(wǎng)絡(luò)中的個體則如其中的一滴水、一粒沙子。我與秦新法就像是這個世界中最不起眼的兩分子，在時間的隧道中相遇后默認成了老師和學生。人與人交往多帶有偶然性，我與秦新法的相遇應(yīng)該是一次情義與現(xiàn)實的碰撞，是兩類人的不期而遇。

自我們的散文群建立以來，陸續(xù)涌入了一批批文學愛好者。這個群體中，聚集著各類文友。若按有無職業(yè)劃分，這兩類人的比例非各自參半就是比例相差無幾;如按城市和農(nóng)村人口分類，其中的農(nóng)業(yè)人口占比相對大些，但是無論職業(yè)為何，職務(wù)是高是低，他們都擁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每個人的內(nèi)心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都充滿了愛，對文學深情地著迷，秦新法就是這群人中最典型的一位。

認識秦新法的前兩年我對他個人的情況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的寫作熱望很高。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群里文友相互間交往得不斷加深，人們在逐漸由陌生轉(zhuǎn)向熟悉的同時對一些群友的個人情況也有了解。一次殘疾人作家蘭陵美酒為籌措女兒的學費在群里叫賣自己剛出版的小說，那次我才知道我們這個群里還有一位殘疾程度更為嚴重的作者，他就是秦新法。他與蘭陵美酒一個是山西人,一個是陜西人，同是農(nóng)民。 他們都是在身殘之后走上文學之路的。在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編輯工作過程中，我接觸到不少西部人。他們對于文學的熱情之高和對文學之愛很讓我感動，也讓我對西部這片土地充滿了好奇,特別是對秦新法所生所長的山西大地充滿了許多想象。此時，秦新法的散文寫作已經(jīng)逐步走上了正道，他的作品不斷地在當?shù)睾褪?nèi)外報章上發(fā)表，并被聘為一家刊物的特約作者，且多次在各層級的散文競賽中獲得榮譽。

自2011年下半年以來，我?guī)缀蹰喿x并修改了秦新法所有新寫的文章。在逐步加深的友情中，我成了他很多作品的第一讀者。因此，我最能直接感受到他創(chuàng)作的散文作品的向度與深度，更能感受到他以殘疾之軀所寫，只有經(jīng)歷特殊人生才能企及的文字的深度思考及之于生命的拷問。在秦新法的所有作品中幾乎都能讀到他對自己身體現(xiàn)狀的強烈抱憾，也能感受到在這樣強烈意識下他對個人人生悲慘境遇的悲憤和吶喊，更能讀到他自由走筆，神筆出花的文字中邏輯與思想的爛漫之花 。秦新法即便不能行走，卻能以自己對文字及事物極其細膩和較為全面的感悟與感受力，寫出讓讀者內(nèi)心時而發(fā)顫，時而會意，又時而陷入苦痛和錐刺境地的文字。因為秦新法寫文的筆是蘸滿血淚的筆；是飽含對命運不公的筆；也是飽含對救助和幫助過他的人表達萬分感激之情的筆，還是用善感和良知記錄世事不公的筆。

秦新法的文字涉及面廣。他甚至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有時，他只需在文中稍帶一筆，便可知他閱讀面之廣博并有著善于對事物細致觀察和留意的習慣。在失去行走能力后的若干年里，秦新法拼命地讀著寫著，憑著自己對散文的愛好，以初中的學歷，逐步走進了文學的殿堂。

父母的雙亡使他不僅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也失去了精神的依托，心靈與魂魄在虛無和絕望中游走，他甚至一度失去了生活的勇氣。正在這個時候，一位恩師和《散文世界》的出現(xiàn)讓他獲得了新生，嚴格地說是他的精神從此獲得了新生，由此他歷經(jīng)了一次脫胎換骨，完成了由高位截癱患者和農(nóng)人向作家的嬗變。

隨著歲月的行走，秦新法在書籍和文學創(chuàng)作上找到了精神的歸屬。他對文學的依賴和偏好表現(xiàn)在他對自己訂閱及多份受贈刊物的熱切期待中。他經(jīng)常會為一本書或刊物用輪椅載著殘疾的身子來到郵遞員經(jīng)常騎行的路上等待早些把書和刊物拿到手，有時他會因刊物和書籍該到?jīng)]到而焦灼不安，就像是約會被爽約了那樣讓他感到失望。等到它們真正到了他的手中，他便迫不及待地在容納了自己工作與生活起居的六平方米的小屋里開始如饑似渴地讀起來。多年來正是因為他為自己精心準備了文學養(yǎng)份，才得以讓自己在文學的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寬。2014年，他受到縣作協(xié)的嘉獎，在只有兩名受獎的作家中，他是最值得關(guān)注的，因為他是殘疾人，因為他的生活十分窘迫，因為他曾對生命是如此的不報希望。

與他對自己的生命看淡和失望相對的是，他的文學作品卻如雨后春筍般面世。高位截癱的軀體帶給他太多痛苦。痛苦越重，文字的質(zhì)感越強。他在用生命的體驗指引自己文字的方向、體驗創(chuàng)作的快感。在他的文字里，即可以讀到農(nóng)田、鄉(xiāng)村、鄉(xiāng)野和鄉(xiāng)鄰，也能讀到電子計算機的各類術(shù)語，讀到他對生命的趣談，也能讀到他對世俗和歪風邪氣的鄙視與不屑。

那年，秦新法突然決定出自己的第二本散文集。我驚嘆于連生活都難以自由打理的人又要出書了。但確實如此，他就要出自己的第二本散文集了。作為老師也好朋友也好，我感到十分高興，為失去行走能力后而換走文學之路的他而感到快慰。

他曾簽名送給我過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我?guī)е鴮λ松^往高度的好奇之心，在很短的時間里便讀完了。第二本散文集的全稿是我一手審閱修改的。兩本書讀后我對他提出了建議：集兩本書之優(yōu)良稿件出版一冊精品散文。他答應(yīng)了我，并且時常跟我念叨著，但是幾年下來沒見有任何動作，倒是得到他身患胃癌的噩耗…….

那夜突然而至的告別，對被告別者是一種交待，對他自己更是一種交待。在多年的讀書寫作及與人的交往中，他體會到了社會的冷漠及人情的絕決與捉摸不定，他更體會到了社會的施予與溫暖。他在有溫度的社會當中得以竭力度過了殘疾之后的二十年的光景，他深知來自各方面幫助和關(guān)照對他生存狀態(tài)的必要及重要影響。他感謝、感恩不盡，卻愧為當下自己無以為報。即便如此，他在生命的最后也沒忘記曾經(jīng)向他伸出援手的人兒。作為底層人和弱勢群體的一員，他即使早沒了身體的高度，卻擁有著精神的高度。他用一句來生為報，道出了虧欠與感恩。這是最后的道別，也是最真誠的道別，是人性與情義的表達，更是生命個體在行將落幕前最自尊自愛的表達。他帶來一些感恩，帶著一些遺憾，但是就個體生命尊嚴而言，這些卻是人生中最尊貴的一次行禮致敬。他的悄然離去，帶走了生，卻在一定意義上獲得了永生，那是自己精神和品德的永生。

至此，依舊沒有他任何生死消息。或許他依然在與病魔的抗爭之中；抑或是出現(xiàn)了奇跡他已經(jīng)脫離了病魔正在恢復之中……。沒有消息的消息遠比他離世的消息更能讓人接受，更能給予期待和希望。

無論如何，愿他在沒有苦痛的世界抒放自我，重新?lián)碛型暾淖晕野ㄜ|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