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竹夭
導語
關于災難、關于人、關于家庭
如果問起今年上半年最火的游戲是什么,《光與影:33號遠征隊》(后簡稱《33號遠征隊》)絕對排的上號。
一家初創工作室的處女作,發售12天銷量超過200萬,Steam好評率95%,就連法國總統馬克龍都當眾點名盛贊這款游戲:你們是法國勇氣和創造力的光輝典范。
然而,即使是神,也難免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33號遠征隊》的美術、音樂和畫面表現難以指摘,但劇情卻引發了不小的爭議。
“爭議”這個詞是筆者經過推敲后選定的,之所以沒有直接用“缺陷”,是有兩個原因。一方面,在全國玩家中,只有國語區玩家對《33號遠征隊》的劇情存在較大范圍的不滿;另一方面,不論是B站還是抖音,你幾乎可以在任何一條批評劇情的評論區中找到反駁的聲音。所以,《33號遠征隊》的劇情到底好還是不好?這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
為了更好地解讀這款“神作”所引發的爭議,茶館邀請到了《33號遠征隊》的首席編劇Jennifer Yen,一起進行了兩個半小時的面談,聊了聊Jenn在創作時的心路歷程;聊了聊Jenn自身的經歷;聊了聊“爭議”背后有哪些思考,哪些誤解,哪些故事。
01
書籍 好奇 出走
令人驚訝的是,Jenn并非一名資深的作者,《33號遠征隊》的劇本是她合作參與的第一款創意作品。她是美國常青藤高材生,曾經奔波于香港的金融中心,參加過NASA(美國宇航局)的宇航員模擬研究,還嘗試過成為配音演員??梢哉f,Jenn的人生就是一場不斷“出走”的旅程。
剛見到Jenn的時候,首先吸引我的是她臉上自信溫暖的笑容和流利的漢語。Jenn出生于加利福尼亞,父母在臺灣長大,母親是一名商人,在她經商之前,曾經在藝術領域也有過建樹,寫過一些文章,也學過中國畫。或許從小受到母親的影響,Jenn也養成了對書籍的興趣和對世界不倦的好奇心。
“小時候,我非常喜歡看書,我最喜歡的類型是科幻和奇幻,我會坐在媽媽車子后座看書,趁家人買菜時在菜市場看書,藏在衣柜里看書。當時家里條件一般,為了控制預算,我們一年只能買一本書,所以只能去圖書館借書看。”
每到晚上,Jenn的父母會催促她睡覺,但還沒看完的書籍勾引得她的心口如貓抓一般癢癢的,于是便躲在被窩里,舉著手電偷偷看書,像極了三年級的哈利·波特在被窩里趕暑期作業的樣子。
當時的Jenn的人生目標是成為一名哲學家,但務實的媽媽勸她放棄這個理想。
“畢竟哲學家不能算是一份真正的工作,對吧?就比如作家一樣,更適合做愛好或副業?!?/p>
于是,在母親的影響下,Jenn最終選擇了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上學期間,Jenn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依舊保持了旺盛的好奇心,一舉拿下了三個跨度很大的學位——金融類,文化類(研究亞洲文化)并輔修了數學學位,研究生就讀于哈佛大學,還在清華有過留學經歷。
從哈佛畢業后,Jenn來到了香港,在一家私募股權集團任職,從事并購和私募股權的工作。作為常春藤院校的高材生,每日出入于高樓林立的世界金融中心,這樣的生活已經是許多人追求一生的答案。然而Jenn并不快樂。
“當我從事金融行業時,我經常加班,每周幾乎要工作80到100個小時,當時這都是常態?!?/strong>
身陷于令人頭暈目眩的高樓峽谷中,Jenn開始逐漸產生了離開的念頭。
“那里的環境非常惡劣,讓人感到十分沮喪。我覺得自己并沒有真正為世界做出貢獻,也沒有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而且我認為那時我也有點精疲力盡了,因為我已經連續工作了很長時間。我想換點新鮮事,人生苦短?!?/p>
2015年,Jenn不顧家人反對,毅然決然放棄了高薪的工作,開始了自己的下一段人生。
在這些年里,她嘗試過很多工作,其中最有趣的一段經歷就是參加NASA的宇航員模擬研究實驗。經過一系列選拔之后,Jenn和其他研究員會在一個完全密封的空間中生活2個月左右,測試普通人如何在太空環境中生存。
小時候,就如同大多數中國家長一般,Jenn的父母也實行了“游戲管制”,這也使得她很晚才開始與游戲初見。而這一見,就是驚鴻一瞥。
“我的丈夫是個游戲迷。他非常喜歡玩游戲?,F在我也上癮了。我是一個硬核玩家。我玩得很多,也許太多了。在我們家,大概有兩個電視,兩個游戲機,我和我丈夫坐在沙發上,一直在玩。”
她玩游戲有一個“癖好”,那就是一定要白金不可,《戰神3》《文明6》《極樂迪斯科》《塞爾達傳說:王國之淚》都是她的心頭好。在聊到為何一定要白金時,Jenn給出了兩個原因。
“一方面,我是個有始有終的人(completer),所以覺得不白金不算完。另一方面,追求白金,是為了發現全部的設計者巧思。是對設計者的一種尊重?!?/p>
2020年,一次偶然的經歷,Jenn在網上認識了如今Sandfall工作室的制作人Guillaume Broche。她被成功勸說“入伙”。——作為首席編劇與Guillaume Broche一起創作游戲劇情。當時還沒有Sandfall工作室,只有六個來自天南海北的志同道合者——分別身處上海,巴黎,澳大利亞,比利時,法國,其中只有兩位有游戲背景。但他們一拍即合,想要做出一款屬于自己的游戲。
那一天開始,Jenn才真正踏進了游戲的殿堂。
02
災難 家庭 人
2020年,那場席卷全球的災難爆發,在疫情的沖擊下,《33號遠征隊》的研發磕磕絆絆地展開。在這場災難中,Jenn見到了太多的苦難和矛盾,于是,她便把這些思考全部融入到《33號遠征隊》的劇情設計中,創作了一部災難之下人性閃爍的作品。
“這場災難突如其來,撕碎了無數家庭,親人別離,許多人突然離世,沒有人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沒有人真正理解,也沒有人知道該怎么辦?!?/strong>
相信不少讀者已經能看出來,游戲劇情中繪母死亡筆刷的靈感就來源于此,來源于一場毫無預兆的災難。
“在剛開始那些日子里,我曾一度感到困惑:我們該如何阻止這一切?當人們陷入沖突時,我試圖理解這些沖突背后的原因,以及人們如何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也正是在此時,我和制作人達成了共識:我們不想講述一個善與惡二元對立的故事,我們想還原一個更真實、更復雜的困境。”
為此,Jenn也是在篩選自己的受眾,她認為與傳統JRPG不同,《33號遠征隊》所講述的是一個更真實更細膩的故事,它更適合有足夠閱歷的人來體驗,這樣才能讀懂其中真諦。
“在這個世界里,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惡人,所有的沖突不是因為人們漠視彼此,而是因為他們太在意,太在意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引發了沖突?!?/strong>
回想一下那段災難來臨的時光,我想讀者們應該能明白Jenn為何會得出這樣的思考。而代入到游戲中,結果依舊如此——不論是雷諾阿還是盧明眾人,大家都只是想保護自己的家人,所以沖突和殺戮才因此而生。但,你又如何審判一個拼盡全力守護自己家人的人呢?
或許這才是Jenn想要傳達的思想:以人為本,所有的問題,其實都是人的問題。
“當你看疫情時,你看到的是一場流行病,對嗎?但真正被看到的其實是人,是那些辛勤工作尋找解決方案的人們;是那些努力尋找治愈方法的人們;是那些在醫院里努力挽救生命的人們;是那些運送食物的人們;甚至是那些害怕的人,他們或許因為害怕而做了一些糟糕的事情,但這并不是因為他們邪惡,對嗎?只是因為他們感到了壓力,因為他們不知所措?!?/strong>
如此一來,或許我們才會明白,《33號遠征隊》從來都不是王道劇情的宏大敘事,從序章開始,這就是一部關于家庭、關于人與災難的故事。
除了疫情對Jenn的影響之外,選擇“家庭”作為游戲主題,還有一個比較務實的原因,那就是在她看來,“家庭”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主題。不論是哪個文化、哪個國家,人們都一定可以共鳴家庭的故事。如果去寫宗教、寫政治、寫戰爭,就很難達到這個效果。
為了在作品中強化家庭的設定,Jenn還放進去許多小巧思。比如刷頭精重生的設定,就是一場從孩子到長輩再到孩子的輪回。再比如古斯塔夫和索菲分手的原因就是到底要不要孩子。索菲認為這個世界時日無多,不想讓新生命來到世上,而古斯塔夫則認為還有希望,要給盧明更多的機會。這些關于家庭的暗喻或者討論,很容易引發玩家的共鳴,從而更好地理解Jenn想要傳達的思想。
03
直面爭議:打碎那塊玻璃
(本段強劇透預警)
在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暢談后,我們和Jenn的話題終于落在了關于劇情的爭議上。雖然在構思主題時,Jenn已經考慮到了受眾的廣度,但她還是沒想到,自己筆下的故事讓許多玩家感到不適。
盤點網絡上關于《33號遠征隊》劇情的批評,主要的攻擊點有兩個:一是對于“家庭”主題的選擇;另一個是關于古斯塔夫的死亡。
對于第一個話題,或許是《33號遠征隊》的預計受眾與實際受眾產生了偏差。在上文曾提過,《33號遠征隊》預計的受眾應當是有一定生活閱歷的人,而JRPG的玩家大多數更年輕些,更喜歡熱血“王道劇情”,這就導致他們對游戲劇情的一些不滿。
說起來,其實還挺冤的。JRPG的全稱是“日式RPG”,這是一個非常狹義的定義,其主題也多以革命、戰爭等宏大敘事有關。而《33號遠征隊》雖然在玩法表現上與JRPG如出一轍,但其表達的主題卻更接近歐美的RPG,是一款比較獨特的JRPG游戲,用Jenn的話來說,她把《33號遠征隊》稱為“即時回合制RPG”。
所以歸根到底,問題不在于“家庭”這個主題選的不好,而在于受眾的選擇出現了偏差。畢竟關于家庭的優秀游戲作品有很多,《巫師3》杰洛特尋女,《戰神》的父子、《荒野大鏢客2》的幫派家庭,這些神作都有關于家人和家庭的橋段。與他們相比,《33號遠征隊》并沒有太大的不同。
第二個批評則聚焦于古斯塔夫的死亡。在大多數玩家的理解中,游玩游戲時,玩家更多的是將自己代入為主控角色本人,去感其所感,見其所見。所以當古斯塔夫死亡時,玩家會感到自己的化身不在了,維系自己與盧明的那根紐帶也崩斷,隨之而來的是空虛、找不到繼續游玩的意義。
對于這個批評,Jenn的表現并沒有非常沮喪,她如此回應。
“我理解這種觀點,實際上,在某種程度上,這很好,因為我覺得這說明他們代入到了角色中。所以我非常感激這一點。”
“但我覺得,遠征的本質是‘當一個人倒下時,后繼者勇敢前行’。這句話不是說說而已,古斯塔夫的死亡可以把這個困境拋給玩家自己——你的角色死去了,你感到悲傷和迷茫,然后呢,你會如何繼續前行?”
在古斯塔夫死亡時,不知道有多少玩家聯想到了《權力的游戲》,一樣的“突然死亡”,沒有任何人有主角光環。
盧明的世界是一個殘酷的世界,所有人頭頂都籠罩著隨時會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死亡隨時會來臨,這種恐懼感是推動角色行為的重要原始推力。如果玩家有主角光環,那么就不可能真正體驗到這種惴惴不安的恐懼感,類似于坐在安全的觀光小車中穿越危險的原始森林,哪怕獅子的血盆大口離你的臉只有一厘米,你也不會害怕,因為你知道有一層玻璃會保你周全。
而Jenn卻突然將這塊兒玻璃打碎。
這樣一來,玩家就會徹徹底底地暴露在劇情所營造的世界中,體驗到真實的痛苦、哀傷、恐懼和迷茫,達到深度沉浸的心流狀態。
然而,還是有許多玩家認為,古斯塔夫死亡導致玩家必須重新代入維爾索的視角,后面還要代入瑪埃爾視角,這樣有些過于割裂。但實際上,這樣的視角轉換正是Jenn有意為之。
上文中提到,《33號遠征隊》的一個核心主題是“沒有惡人,大家只是立場不同”。為了讓玩家可以理解每一個人的立場,Jenn才設計了這樣的視角轉換。如此一來,玩家不僅知道古斯塔夫的苦衷,也理解維爾索的苦衷,也理解瑪埃爾的苦衷,這樣才會讓最后的選擇更為真實,更為艱難。
最后,Jenn還從人物塑造的角度聊到了古斯塔夫死亡的原因。
“一開始,他是個丟石子的理想主義者,到了大陸之后,他的信念險些被打破。在呂涅的鼓勵下,他對‘為后來者掃清道路’的信條有了新的理解。”
“這一次,當他再次面對雷諾阿權杖的聲音時,古斯塔夫沒有驚慌失措,而是明知不敵也要勇敢直面。至此,古斯塔夫的人物弧光已經足夠豐滿了?!?/p>
04
這是真的嗎?
在和Jenn的采訪開始前,我們曾遇到了一個小插曲。那座酒店的電梯突然壞掉了,我們幾個人在里面焦頭爛額地亂按一氣。初次見面就遇到這樣尷尬的場面,大家都顯得有些沮喪,然而Jenn卻笑著說了一句,“這也是我們的一場冒險誒。”
樂觀的笑容好像是Jenn的背景音樂,在《33號遠征隊》爆火之后,她曾經收到了許多惡意辱罵的郵件,語言非常不堪。在聊到這里的時候,Jenn的語氣明顯低落了許多,但隨后又重新恢復了自信。
“我尊重玩家們的感受,以及那些對故事不滿的人,我完全理解他們的出發點,我尊重他們的意見!”
“我還收到了一些很私人的信件,有些人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人,正在與悲傷作斗爭,《33號遠征隊》給予了他們走下去的力量。”
“有些人則告訴我,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沉溺于往日的痛苦,用麻木掩蓋內心的情緒。但體驗過游戲之后,他們放聲哭泣,意識到自己其實從未真正放下,也意識到原來哭泣是沒關系的,哀傷也是被允許的?!?/p>
“有些人告訴我,他們正在經歷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覺得世界太黑暗了,甚至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游戲卻幫助他們,讓他們逐漸走出負面情緒,重新感受到生活的活力和希望?!?/p>
“還有些人告訴我,他們花了幾個小時來細品結局的意義,游戲結束之后,這部作品讓他們與家人的關系更為親密。”
“這些才是最重要的東西?!?/p>
那個曾經被困于香港高樓大廈間的女孩,終于找到了“真正為世界做出貢獻”的方法。這個答案是如此簡單。
幫助具體的人,就是幫助世界,這就是游戲所帶來的力量。
采訪最后,Jenn又談起看到《33號遠征隊》成功時的感受,她的眼中升騰起焰火。
“所以,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仍然感到驚訝。我仍然無法相信這一切。我仍然覺得這像是個大笑話,明天醒來時,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這一切,這一切...”
“這是真的嗎?(Jenn用中文說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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