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琛

河南南陽石佛寺鎮，曾經是靠著冀家人盤活的一方水土。冀廷梅，這個名字，在當地玉石圈里，一度比A貨翡翠還亮眼。

她爹冀喜全，老支書；她接班，也是支書，一干就是17年。《南方周末》關于冀廷梅案的報道指出：

超長任期的村支書，權力和利益一般高度綁定。

這話在石佛寺，似乎也不例外。當年村子窮得叮當響，2003年冀廷梅剛上任時，村集體賬上只有區區：

820元。

還欠著一屁股外債。冀廷梅有魄力，看準了村邊荒灘，學著北京潘家園的樣兒，搞起了“玉博苑”玉石市場。

產權歸村集體，利潤惠及鄉里。修路、蓋學校、給老人發養老金、給學生發獎學金，甚至村民的合作醫療都給安排上了。

石佛寺因此從一個不產玉的小地方，搖身一變成了：

中國玉雕第一鎮。

那些年，冀廷梅頭頂的光環很多，河南省黨代表、省婦聯代表。

上千村民聯名上書，細數她的好，核心就一句：

玉器市場發展得好，很多事情需要她。

那時候，沒人深究她爹冀喜全另搞的“玉之友”市場是不是也沾了女兒的光，也沒人覺得父女兩代強人治村有啥不妥。

畢竟，在過去的時代，講究：

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能帶著大家把口袋弄鼓囊的，就是能人。

當然，生意場上，哪有不起風浪的。《南方周末》報道披露，冀家為了生意，沒少跟人起沖突。

比如1996年，冀廷梅的丈夫畢煒煒在跑運輸途中，因乘客糾紛，電話通知冀廷梅找人接應，結果演變成一場群毆，對方8人被捆打近三十分鐘。

事后，檢察院認為畢煒煒是：

為了人車安全不得已實施的犯罪行為，且罪行顯著輕微，決定不予起訴。

這操作，讓人想到重慶墜江的公交車。

南方周末披露，2003年，為了阻止杜姓同行搶生意，畢煒煒被檢方指控“指使數人手持鋼管、刀具，將對方兩名卸貨工人砍成輕傷”。

事后，冀廷梅賠償2.6萬元，杜姓同行退出石佛寺貨運市場。

還有2009年，為了開發“玉之友”市場所在的垃圾窩地塊，冀家與當地的梁國立、徐士軍等人因土地邊界問題爆發了著名的“6.16”沖突。

據《南方周末》報道，檢方指控冀喜全在量地現場拔掉界樁質問梁國立，隨后冀方十余人對梁徐方拳打腳踢，致對方七人受傷，嚴重的是其中一人輕傷：

注意這個輕傷，后續很精彩。

最終，此事以冀家賠償七十余萬元，雙方簽訂息訴罷訪協議告一段落。

十六年之后，秋后算賬的劇本開演了。

十幾年前那場已經處理過、雙方也認了的“6.16”土地糾紛沖突，如今被南陽司法機關從故紙堆里重新打撈出來，精心包裝，搖身一變成了18人聚眾斗毆，堂而皇之地掛上了冀氏家族涉黑的核心罪證。

靠著一堆新做的筆錄，陳年舊案愣是：

辦出了新高度，賽出了新水平。

分案庭審一開就是十幾天，律師葉小姍的當事人，原本在卷宗里排老末的，因為一個神奇的分案審理操作，直接被提拔到了一號被告席。主案里那些糾集者還沒露面呢，這個被糾集者倒先被拉出來示眾了。

這邏輯大概只有南陽的法官們才能自洽。

更精彩的是庭審中爆出的“醫學奇跡”。被害人的傷情鑒定，簡直是一出玄幻大戲：

有被害人筆錄里壓根沒提肋骨疼，最后鑒定報告直接給升級成了“肋骨骨折”；有被害人醫院診斷明明是左額頭受傷，到了法醫那里，傷口居然學會了乾坤大挪移，變成了右額頭受傷，堪稱：

傷口會左右橫跳，鑒定懂陰陽五行。

有被害人檢查了兩天，才沉淀出腰椎骨折的診斷，看來這骨折也需要發酵時間；還有被害人醫生沒查出鼻子流血，自己也沒吱聲，鑒定報告卻鐵口直斷“鼻腔內有血跡”。

至于鑒定的依據，主要是醫院那張薄薄的診斷證明。X光片、CT報告這些硬核證據？有時候有，有時候：

就好像沒附上。

一位“骨折”被害人的鑒定，更是把醫院檢查報告上的“骨髓水腫”妙筆一揮，改成了“脊髓水腫”。

一字之差，謬以千里。要不是律師火眼金睛，這水腫的位置，就這么神不知鬼不覺地漂移成功了。

最最熱鬧的是，當庭有律師質疑鑒定人的簽名筆跡前后不一，問那字是不是您老親筆簽的？鑒定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直接甩出一句：

拒絕回答。

原來鑒定人也享有沉默權，可以不對自己的“作品”負責。

就這么對著一堆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精彩筆錄，硬是審了十四天。然后，畫風一轉，審理另一個尋釁滋事案，只用了半天。

效率為何天差地別？全靠一段被害人自己提交的鐵證視頻。

視頻里，那位據稱被打成“右腓骨粉碎性骨折”、“輕傷二級”的被害人，就在她自稱被打傷后不久，右腳穩穩站立，走坡路、上樓梯，活動自如，健步如飛。

綜上所述：

傷口忽左忽右，骨折能站能走。

視頻一放，那些寫得天花亂墜的筆錄瞬間成了笑話。公訴人急中生智，趕緊補充了一句富有哲理的陳詞：

每個人對疼痛的感受不一樣，骨折不代表不能走路。

這話，建議刻在南陽法院的醫學功德碑上，供后人瞻仰這學科交叉的碩果。

《南方周末》走訪時，一位年長居民曾表示：

在十幾年前，俺們這里一句話不對付也要拉上兩家人打一架，做生意哪有不起矛盾的，總不能等著人欺負。

2021年底，南陽警方雷霆出擊，冀廷梅、她年近八旬的老父冀喜全、丈夫畢煒煒、兩個舅舅孟家兄弟，還有一眾親戚、市場員工，浩浩蕩蕩31人，一夜之間從“致富帶頭人”的寶座上跌落，被貼上了“冀氏家族黑惡勢力”的標簽。

官方通告鋪天蓋地，罪名一路加碼，核心之一就是“強迫交易”，指控：

冀家強行向市場商戶收取管理費。

很多人納悶了。當年那些主動要進場，生怕搶不到攤位、主動繳納管理費的商戶，怎么一夜之間就集體失憶，成了被強迫的被害人？

律師團隊深入石佛寺調查，結果更讓人大跌眼鏡。近七百名商戶主動站出來作證，口徑出奇地一致：

我們當初都是自愿的，市面上攤位還供不應求呢！

這臉打得，啪啪響。可有關部門自有高招。聽說律師取了證，公安機關立刻啟動補充偵查程序，挨個找這些不聽話的商戶拉家常。

有辦案人員的靈魂拷問流傳坊間：

你港片看多了，以為請律師有用？

更有甚者，有消息稱，警察曾協同房管局工作人員登門拜訪，溫馨提示那些堅持自愿繳費的商戶，你家鋪面突然就是：

違章建筑。

于是乎，法院的“被害人資格認證通知書”雪片般飛向各家商戶。不少人收到這突如其來的身份，一臉錯愕，有人提起筆，在回執上憤然寫下：

我不是被害人。

再重重摁上那個代表著樸素正義感的紅指印。

冀廷梅的兒子畢祺祺，一位在體制內法院工作的法官，也在這場風暴中身不由己。他想為母辯護，這本是《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明文保障的權利，結果，辯護手續遞交上去一個多月，負責審理此案的淅川法院愣是：

不予明確答復。

直到畢法官忍無可忍，選擇在互聯網上公開喊話，引發輿論關注后，法院才在壓力之下，不情不愿地口頭同意。

但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位在職法官的工資卡，竟然因家族涉黑案被凍結，日常生活全靠親友接濟。

案件的審理過程，更是將魔幻現實主義演繹到了極致。

被告之一，冀廷梅的舅舅孟相峰，在被采取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措施后，從一個體重180斤的壯漢，變成了醫院重癥監護室里瘦骨嶙峋、生命垂危的病人，最終不幸離世。

孟相峰生前曾明確向律師控訴，他在那個神秘的指定居所里，遭受了：

慘無人道的嚴重刑訊逼供。

人死了，但案子還得繼續。

淅川法院雷厲風行，迅速給孟相峰下達了一份《中止審理裁定》。

律師想替死者在法庭上討個說法，維護其名譽，法院大手一揮，不行，對他的案子已經中止了，你別瞎摻和。

家屬和律師不服，上訴到南陽中院。南陽中院更顯法律智慧，對淅川法院的這份《中止審理裁定》，又下達了一份《中止審理裁定》，核心邏輯是：

關于孟相峰的案子要不要中止，我們暫時也中止審查，等全案審完了，有了結果再說。

這一套眼花繚亂的中止套娃操作下來，效果顯著：

死人徹底無法開口，活著的律師也休想替他說一句話。

庭審現場，更是奇觀不斷。

辯護律師的麥克風一到關鍵時刻就會被關掉。

辯護人想要發言，審判長白云院長，親自下達指令，穩定了局面：

關閉辯護人的話筒。

庭外的輿論戰場，也早已硝煙彌漫。

各種攻擊冀廷梅及其律師團隊收受巨額律師費妄圖洗白黑社會的短視頻在網絡上瘋傳。而令人瞠目結舌的是，為這些明顯帶有偏向性甚至不實信息的視頻點贊、轉發的，赫然出現了負責公訴此案的夏國朝副檢察長，以及正在審理此案的淅川縣法院的部分工作人員。這波操作，堪稱“教科書級別”的：

輿論預熱，未審先判，內部策應，精準打擊。

南陽這出大戲，從萬眾擁戴的“致富女能人”到人人喊打的“黑社會頭目”，角色的反轉之快，劇情之離奇，令人嘆為觀止。

《南方周末》報道深入剖析冀家兩代村官的治理模式及其復雜性，指出在鄉土人情的裹挾下，鄉村致富能手若缺少對法規制度的敬畏，財富增長往往伴隨著隱患的積累。

如今，當時代的潮水退去，當掃黑除惡的風暴席卷而來，那些曾經被視為能力的東西，在冰冷的法律條文和嚴苛的司法審查面前，便可能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面目。

冀廷梅的辯護律師王昊宸曾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主案開庭時間目前仍未確定，被告人其實很期待能早點開庭，起碼可以在庭審時見見多年未見的親人。

他們或許也和外界的看客一樣，充滿了困惑：同樣是那些人和那些事，怎么在發展經濟的時候就沒人說她黑，甚至還人人夸贊；而到了現在，就一下子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甚至連程序正義都成了一種奢望了呢？

時代的一粒沙，落在冀家頭上，便是一座山。而這座山的背后，是更多雙在迷霧中探尋真相的眼睛。南陽的玉石生意還在繼續，只是，盤玉的人和被盤的玉，其間的奧妙與玄機，恐怕比最上等的和田籽料還要深不可測。

“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才是好貓”的時代已然過去。冀廷梅們當年吭哧吭哧抓老鼠的時候，掌聲雷動，錦旗飄飄：

誰會計較貓爪子干不干凈？

畢竟，老鼠少了，糧倉滿了，貓的毛色自然就成了保護色。

如今，風向變了，天也變了。同一只貓，爪子還是那雙爪子，抓過的老鼠也還是那些老鼠，怎么一夜之間就從功臣貓變成了黑貓警長要捉拿歸案的害群之貓：

是老鼠平反了，還是糧倉的分配方式觸動了誰的奶酪？

冀廷梅發展經濟時沒人說她黑，這話如今聽來，真是充滿了黑色幽默。活著的律師想為死去的人辯護？門兒都沒有，我們用“中止審理”的套娃把你繞暈，讓你知道什么叫死無對證的最高境界；法官兒子想為媽辯護？先晾你一個月，讓你明白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有時候也得看人人是誰；幾百個商戶說“我沒被害”？大膽，竟敢不配合我們辦案，來人，上補充偵查，上溫馨提示，務必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被害身份不容置疑；律師想在法庭上好好說話？麥克風隨時靜音，院長親自指揮，讓你體驗一把什么叫技術性扼喉。

南陽的司法系統掌握了超越時空的醫學奇跡和證據魔法，能讓十幾年前的舊傷根據需要，左右橫跳，讓骨折的人健步如飛，讓鑒定人享有比被告還牛的沉默權。

南陽的玉石生意還在繼續，只是，盤玉的人和被盤的玉，其間的奧妙與玄機，恐怕比最上等的和田籽料還要深不可測。曾幾何時，發展是硬道理，時過境遷，定義權易手，昨日的能人便成了今日的罪首。究竟是誰在揮舞著標準的指揮棒，讓功過是非如此輕易地翻轉？當功過是非可以隨意翻轉，當醫學奇跡層出不窮，當被害人需要被通知自己被害，這人間百態，早已超越了最離奇的想象。只是，真相在權力面前，往往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寫于2025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