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臺燈的光灑在桌面,我緩緩放下與母親通話的手機,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千里之外老家那座老座鐘隱隱的嘆息。母親的聲音透著疲憊,像被歲月磨礪過的砂紙,她輕聲說:“你爸的鐘,最近走得慢了。”那語氣,比座鐘逐漸松弛的發條還要綿軟無力,夾雜著道不盡的落寞。
父親曾是油田的老工人。上世紀80年代,物資尚不充裕的年代,他用季度安全獎換回了這座三五牌座鐘。座鐘被鄭重地掛在客廳最顯眼處,深褐色木質外殼泛著溫潤的光,鐘面上羅馬數字古樸而典雅。每到整點,清脆的報時聲便在屋內回蕩。父親總愛撫摸著座鐘,笑容里藏著對生活的熱愛:“這鐘跟抽油機一樣,得定期保養。”他布滿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擺弄著座鐘零件,如同呵護稀世珍寶。
父親常常講起他在油田的工作,如何在風沙中操作著巨大的抽油機,如何和工友們克服一個又一個困難。每次說起這些,他的眼睛里都閃爍著光芒。如今,父親離世六年了,可這座承載著無數回憶的座鐘,依舊在老家客廳一圈又一圈地走著,丈量著母親漫長而孤獨的時光。
清晨六點,天光初現,座鐘的報時聲準時響起。母親說,那聲音就像父親當年上早班時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記憶里,昏暗燈光下,父親一邊系著工裝扣子,金屬卡扣碰撞發出清脆聲響,一邊拿起銅鑰匙給座鐘上弦。“吱呀,吱呀”,鑰匙轉動的聲音,與廚房里煎雞蛋的“滋啦”聲交織,構成了我們家最尋常又最溫暖的晨曲。
那時,母親在廚房忙碌,香氣四溢,父親上弦的動作溫柔而嫻熟,我和妹妹在這熟悉的聲音中迎接新一天。如今,家中只剩母親,她卻依然保持著上弦的習慣。每次上弦,她總要多轉半圈,輕聲說:“這樣走得更久。”那多轉的半圈,是對往昔的眷戀,也是對父親深深的思念。
父親走后,空蕩的客廳里,座鐘成了母親最忠實的傾聽者。無數個日夜,母親對著座鐘傾訴,聊起菜市場的芹菜漲價,說起李阿姨搬去兒子家時的羨慕與失落。座鐘不緊不慢的“滴答”聲,像是對母親絮叨的回應,在寂靜中格外清脆,為母親的孤獨伴奏。
去年春節,我回家,一進客廳,就看見座鐘旁靜靜擺放著父親的安全帽。帽檐上的油漬已干涸成深褐色,無聲地訴說著父親曾經不畏嚴寒酷暑,日復一日辛勤工作的場景。
今年清明,我再次回到老家。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客廳,母親正拿著絨布,專注地擦拭座鐘的玻璃罩,動作輕柔而仔細。“你爸最愛干凈”,母親輕聲說,“他上夜班回來,總要先擦鐘再吃飯。”恍惚間,我仿佛看見父親就站在那光影里,穿著沾滿泥漿的工裝褲,帶著疲憊又滿足的笑容,輕輕擦拭著座鐘,哼著熟悉的油田小調。
時光仿佛倒流,記憶與現實重疊。
歲月流逝,座鐘的鐘擺老化,需要更換。我聯系油田老年辦的張師傅,他語氣中透著無奈:“這種老式鐘擺難找了,但我盡力。”又嘆了口氣:“你爸那批老工人,就像這些老零件,越來越少了。”母親沉默許久后,從衣柜深處找出一個鐵盒,里面整齊地裝著父親收集的螺絲墊片,她眼神溫柔而堅定:“也許能用上。”這些零件,承載著父親對座鐘的深情,寄托著母親對父親的懷念,是母親心中珍貴的寶貝。
昨夜,母親打來電話,聲音輕快:“座鐘突然走得很準,跟你爸在的時候一樣,是不是他回來看我了?”我望著窗外繁星,聽著電話那頭隱約的“滴答”聲,心中暖流涌動。
上周,我悄悄讓妹妹給座鐘加了潤滑油,卻沒告訴母親。這座老座鐘,對母親而言,早已不只是記錄時間的工具,它是父親的化身,是歲月中最溫暖的陪伴,承載著永不褪色的回憶,在時光長河中,訴說著跨越時空的愛與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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