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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績點為王”的牢籠困住頂尖高校的學子，當“論文競賽”的KPI壓得青年教師難以喘息，西湖大學校長施一公卻拋出一份“西湖”宣言：“我們學生不需要‘卷’績點名次，老師不需要‘卷’論文數量。”

日前，在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獨家專訪時，施一公以近乎剖白的姿態，將一場關乎中國高等教育未來的實驗娓娓道來。

他身后的西湖大學，不僅是新中國第一所社會力量舉辦、國家重點支持的非營利性新型高等學校，更是一個試圖掙脫量化枷鎖、重構大學精神的“理想國”。在這里，教師的薪酬與論文數量脫鉤，學生的績點不會成為內卷競爭的標尺。“一人一策”、“一人多導”的本科生培養方案，可以實現因材施教，學術路徑完全自主定制。

施一公反復強調理想。年近60歲的他精力旺盛、熱情坦誠，話語中帶著矢志不渝的篤定。“這是一群懂教育的人在辦大學。”

施一公定義他心中的頂尖大學，“大部分人認為，大學之大是規模、社會影響之大。其實大學之大是大師之大、學術之大，是代表人類在今天探索之大。”

西湖大學校長施一公。本文圖片均由西湖大學提供

西湖大學不提倡“卷”

很少有哪位科學家像施一公那樣，功成名就之后依然敢于面向公眾“剖開”自己、分析自己，話也說得直白，不加掩飾。他在自傳《自我突圍》中這樣寫，“我既是應試教育的產物，也是應試教育的受益者”。

即便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施一公偶爾還會被同事好友笑稱為考試總是拿第一的“卷王”。學習對他來說算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用現在互聯網的語言來說，初高中時候的他也是一位“做題家”。

應試教育的解題思維也幫助他在科學研究上一路高歌猛進。然而，在獲得普通學者難以企及的學術成就之后，他有些惴惴不安，開始反思，“長期受應試教育的影響，尋找標準答案的慣性思維深入我的骨髓和每一個細胞，即便在博士畢業之后的獨立科研生涯里，我仍然缺乏足夠的冒險精神，不自覺地回避前途不明的前沿方向，而常常選擇相對保守但回報較為豐厚的研究課題”。

“實事求是地講，應試教育賦予我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束縛了我從事科研最珍貴的原創精神。”他想改變，改變還在成長的年輕人，探索新的教育模式。主導創辦西湖大學，某種程度上是他在謀求“自我突圍”。

施一公告訴澎湃新聞，西湖大學想要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這里不提倡“卷”。學生不用從入學開始就拼分數、“卷”績點、排名次。西湖大學的教育理念是希望孩子們能在充滿人文關懷的校園里成長，師生、同伴彼此關心在乎。學生學習知識和技能快速前進，他們懂中國，并且懂世界。

自2022年開招本科生以來，西湖大學創新班已在浙江省招收了共240名學生。5月13日，澎湃新聞記者到西湖大學走訪，從多位在讀本科生的口中了解到，績點會成為優秀學生的評判標準之一，但不會成為學生競爭獎學金的重要因素。學生只知道自己的績點，并不知道其他人的情況，學校也不會公布排名。

甚至可以說，績點幾乎不會成為同學們之間討論的話題。學生可能會在宿舍的白板上或樓下的公共空間討論高等數學的解題或是人工智能的模型等，但不會互相比較績點高低。

在這里，競爭更多是向內的。學生不需要通過“卷”績點來競爭好導師、出國交流交換等稀缺資源。但學生需要有很強的自主學習意識和規劃能力，分數不是他們的終極目標，成長比成功重要。

西湖大學似乎不太喜歡一切量化的標準，就連老師也無須“卷”論文數量。在施一公看來，任何量化都是對創新的桎梏和限制，并非西湖大學所追求的，發表論文只是創新之后“水到渠成”的結果。

在西湖大學，一位教師發多少篇論文和他的收入并不掛鉤，更不會納入教師的考核評價、職稱晉升，學校看重的是老師的研究是否劍指世界科學前沿，是否對其所在科研領域有實質性的貢獻。

“我們鼓勵從0到1的原始創新”，施一公說，“我們不僅要服務自己的國家，也要服務全人類。”

西湖大學

人才培養是一場馬拉松

大學校長和學生一起跑步算是比較少見的，但在西湖大學，學生習以為常。施一公是科學家中的“跑男”，熱愛長跑，經常現身于各大馬拉松賽事。在他看來，人才培養也是一場馬拉松。

當前，在極度競爭的教育環境下，不少人把大學之前的基礎教育階段當作是百米沖刺，用盡全力沖向終點，家長以為把孩子送進大學就“萬事大吉”了。施一公想糾正這個觀念，他認為，基礎教育只是人生馬拉松中的第一階段，上大學是第二階段的起點，也是培養人的關鍵時期，應該更加重視。

不少學生上了大學之后容易出現心理問題，有的人在遭遇茫然和挫敗之后徹底躺平；有的人，像被“上了發條”，每一步都處于競爭狀態，不允許松懈和出錯。而在西湖大學，推倒重來、改弦易轍都是被允許的，這里有很強的包容性，給予學生更多時間和機會認清自己。

例如，學生如果興趣或者想法變了，想換導師、換實驗室，甚至換專業，都是被允許的。他們按照自己的學習和職業規劃選擇導師，有的學生如果想聽某一門課，但沒有滿足條件，可以直接跟授課老師打聲招呼。可以說，師資是流動的，課堂是敞開的，接納每一位學生。

施一公的實驗室培養了一批杰出的科學家諸如顏寧、柴繼杰、萬蕊雪、白蕊等，當被問及是否有信心繼續在西湖大學培養出這樣的人才？他告訴澎湃新聞，一個人往前走，尤其是年輕人，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怎么想？最后能脫穎而出的是那些從沒有放棄的人。“我一直想告訴大家的是——任何一個人只要有科學夢想，你一定會有所實現的，我不敢說你能成為世界著名的科學家，但你一定會用某種方式實現。”“就算起點不高，只要不放棄，就還有機會。”

施一公授課

大學之大是大師之大

為了培養有人文情懷的優秀青年科學家，西湖大學匯聚了一群世界頂尖科學家。你在飯堂隨便吃個飯，坐在你身邊的可能是某位“學術大牛”。

截至目前，西湖大學從全球選聘了247位博士生導師，其中包括37位講席教授。這些博導來自15個國家和地區。

十年前籌建西湖大學之初，當施一公放下科學家的身段向企業家募資時，幾乎沒有人相信西湖大學會順利創立，也幾乎沒有人相信西湖大學會成為世界頂尖大學。

他像“愚公移山”，一次次為西湖大學籌錢，把頂尖科學家一位位“挖”來，新的教學樓、實驗室、宿舍樓也一棟棟建起來，拼圖式地慢慢把西湖大學的雛形拼了出來。他是一個與生俱來的理想主義者，接觸過他的人很難不被他的熱情和坦誠所感染。

施一公說，西湖大學在中國大地上得以創辦是一個奇跡。它是新中國歷史上第一所社會力量舉辦、國家重點支持的非營利性新型高等學校，非民辦大學，也不是普通公立大學，而是用另一種方式創辦一所能夠給世界帶來精彩的大學。

西湖大學“新”在哪里？施一公解釋，西湖大學的新，不是標新立異的新，而是新的教育理念，因材施教，目的是培養好下一代。它按照教育的原本規律辦學，將優質資源提供給學生，讓學生接觸學習世界最前沿的科學技術，具備人文關懷、同理心和思辨能力，承擔人類未來的責任。

西湖大學

“年輕學生的才能和智慧遠勝于金錢”

5月15日，施一公回到河南舉行專場招生宣講會。他的前半生從駐馬店到清華園，又從普林斯頓到西湖大學。此次他以西湖大學校長的身份回到故鄉招生，鄉音不改。

他說，“河南是我的家鄉，我希望我的家鄉最優秀的學生能夠到西湖大學接受我們的培養，脫穎而出，成為改變世界的力量。”

今年，西湖大學首次面向上海市、江蘇省、河南省、廣東省、重慶市招收本科生。其中，在上海市、江蘇省和廣東省開展綜合評價招生，在河南省和重慶市通過普通高考招生。

澎湃新聞了解到，西湖大學的核心競爭力是“小而精”。

因為“小而精”，每位新生入學配備專屬博士生導師，亦師亦友。導師不僅提供選課指導、學業規劃，更著重引導學生建立科研思維，把握學科前沿動態。學校現有200余名本科生與247位導師，師生比1:1，即便未來本科生滿員，博導也會增至近400人。

因為“小而精”，本科生全員、全部專業自主選擇。今年西湖大學招生專業分別為數學與應用數學、物理學、化學、材料科學與工程、電子信息工程、人工智能、生物科學、臨床醫學專業。除臨床醫學專業外，其他專業選定時間為大學二年級第一學期末。臨床醫學專業選定專業時間為大學一年級第二學期末，須經醫學院考核。

也因為“小而精”，西湖大學可以為每一位學生都提供本博連讀的機會，打通了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培養階段。符合要求的學生可推薦攻讀本校博士研究生，最快8年就有可能拿到博士學位。目前該校博士生招生總量遠超于本科生。如果學生本科畢業想直接就業，或到社會實踐一兩年后再回來讀博，西湖大學也會尊重并給予支持。

從西湖大學的定位、培養目標和學科設置來看，學生選擇西湖大學是否必須具備強烈的科研志向？施一公解釋，西湖大學主要想選拔一些對科學感興趣的孩子，只要有朦朧的興趣就可以，高中階段談熱愛科研為時尚早。真正的科研是從本科生后半段開始培養，主要研究是博士生做的。

至于偏科但具備特殊天賦的學生，施一公認為，這樣的孩子只要能進入西湖大學，學校寬松的環境和氛圍非常適合他們發展。讓更多“天才”最后都成為“人才”的關鍵，是讓每個孩子發揮自己獨特的優勢。這樣培養出來的學生會更有想法，更有思辨能力，更有批判性思維。

很多家長關心西湖大學錄取的高考分數段，施一公說，相對而言，西湖大學對高考分數沒那么看重。但由于上海市、江蘇省和廣東省采取的是綜合評價的錄取方式，高考分數權重較高，如果學生高考分數較低，報考西湖大學可能入不了。“不要忘了，這是一個競爭體系。”

綜合評價的錄取方式指的是，錄取將以考生高中學業水平（合格性）考試成績、高考成績和學校綜合測試成績為依據。以上海為例，綜合總分=（高考總分÷660×100）×60%+學校綜合測試成績（滿分100分）×30%+高中學業水平合格性考試成績（滿分100分）×10%。雖然西湖大學在滬蘇粵三地招生分別不超過10人，但預計初審會從每地篩選約100位學生面試。

根據西湖大學的規定，每一位學生在大三期間都有海外交流交換的學習機會。家庭條件一般的學生也不用擔心費用問題，施一公直言，如果有學生因為交不起學費而無法出國學習，學校會根據學生的家庭背景給予資助，提供獎學金。

“我自己也是在河南農村長大的。我要強調的是，年輕學生的才能和智慧遠勝于金錢。”施一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