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莊若江
華夏民族的那些“茶”事,說不盡也道不完。這貌似不很起眼的東西,潤物無聲地,就這樣滋養了一個民族,潤澤了一代代人的心靈。作為華夏文化的一個組成,“茶文化”有如深不見底的古井一般,有著深無底、淘無盡的涵容,等待我們的心靈去感悟,等待我們的筆墨去抒寫——
有人說,“酒”是僅次于水的全民飲品。不過,茶酒之間,無論從任何角度看,“茶”都列于“酒”之前。國人愛茶,由來已久。文人愛茶,更甚一層。不僅愛茶,也研究茶譜、茶經、茶道,從陸羽、蔡襄、盧仝、歐陽修,到文震亨、周高起、徐在……“古人論茶事者無慮數十家”,硬是把“茶事”做成了一門大學問。而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也離不開茶,正如林語堂所說,“只要飯后有一杯茶,就稱得上幸福生活”。
翻閱唐宋以降的雜記文章,“茶”的影子可謂無處不在,茶事已伴隨了華夏民族一千多年。老話說,“茶味人生隨意過,淡泊知足苦后甘”,其中既有國人的生活態度,也可是為茶事的文化蘊含?!安琛钡那宓蚊?,茶的微苦淺澀,茶的自在隨緣,茶的沖淡平和,茶的先苦后甘……不正是國人生活態度和人生訴求的詮釋?不正是東方文化中庸平和的折射?
日常生活中,喝茶肯定是最簡單易行的自我款待方式。在紛亂繁雜的忙碌間歇,坐飲一杯茶,得片刻小憩,仿佛長句之間的一個“逗號”,讓浮躁蠢動的心稍稍得以安靜下來。周作人曾說喝茶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式的苦中作樂,是在不完美的現世中享受一絲調和與美、在剎那間體會永久的一種方式。此說,雖然不乏悲觀,卻也道出了茶在生活中的調和解壓之功。
掙扎于生存競爭之中,獲得一份閑適的愉悅和短暫的放松,是現代人的內心渴望,街頭隨處可見的茶藝館、咖啡吧以及湖畔林下的休閑小筑,大約就是這種渴望的最好注解。有位友人,在這種誘惑下也打算自己開一家茶吧,甚至還跑去看了幾處街屋。滿懷憧憬地說希望這一方不太大的空間,安靜、隨意、寧謐、散漫、柔和,不要太商業,有書房一般的氛圍,燈光半明暗,帶點夢幻感,有音樂環繞四維……;她的想法得到另一熱衷禪學的友人的支持,還附和說茶禪一味,都極素樸而莫可能敵,都因虛空則能容萬物,也皆因靜寂而淡然見性,淡則禪出。眾人聽得云里霧里。不過,這茶吧計劃終究還是泡了湯,成了淺睡中滑過的一個輕夢。
喝茶,注重的是一份心情,是那種身處喧囂而不喪失內心寧靜、那種危機四面照樣坐觀云起云落的心境,如若心中煩亂,是無法消受的。
我曾多次回絕朋友的喝茶邀約,不為別的,主要是冗務纏身,難以入靜。竊以為,喝茶就得寧心靜氣,一身輕松,充分享受友人相聚、時光凝固的感覺。如果記掛著明天的課、或限時要交的文稿,一邊喝茶一邊心猿意馬就沒意思了。
林清玄曾說,生活就像一杯茶,只有善泡者的茶才有清香的滋味,只有善飲者才能體味細膩的芬芳,“人生需要準備的,不是昂貴的茶,而是喝茶的心情”。當你被雜事淹沒,無暇顧及自我,看不見花開日落,活得像一匹駕馬,喝再多茶也救不了你。當下,“慢生活”成了一句時髦話語,然而,又有幾人能夠主宰自己的生活?能夠抓住的,不過只是面前的這杯茶。
多年前,一度愛上彼岸散文。那時“大門”剛剛半啟,對岸的寫作中有一種此岸少見的汪洋恣肆和細膩溫婉,好喜歡陳幸蕙“懸崖撒手的美感”,好喜歡張曉風“一生玩不夠”的灑脫,也喜歡林清玄的超絕清新卻又不脫人間煙火氣……還記得無際大師當年開出的一張“人生藥方”:“好肚腸一條,慈悲心一片;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信仰要緊,中直一塊;老實一個,孝順十分。陰隙全用,不拘多少?!比凰终f,熬制它還需以“寬心鍋”炒制,研為“三思末”,再用“和氣湯”送服……在今天,這實在是至難至奢抵達的境界。
今天的年輕人更熱衷可樂、咖啡,那種即刻享受的香濃滋味,很城市,很現代,很速效,直白濃郁而張揚。而“茶”的好處卻慢得多,且最好中年以上,經歷過些什么,才更能悟出茶的好處。相比咖啡,茶味淺淡,有一點中庸,有一點平淡,有一點澄明,有一點超然,有一點微澀,有一點平和和內斂,還似乎有一點看透的意思。所以更宜年過不惑、已知天命的人,還得是有悟性的人,已不再貪戀浮于表面的熱烈光鮮,而更欣賞內在的圓熟、平和與寧靜。
正因有些東西須得人過中年才看得清、悟得透,所以,茶也多半與“人生的午后”相關聯?!跋挛绮琛笔且粋€名詞,也是一種類中年的閑散狀態和情境,人過中年便進入成熟圓潤、豁達恬淡的年齡,處亂不驚,坐觀云起,所以香港的董橋先生干脆直言:“中年”是場“下午茶”。
其實,咖啡也挺好,對許多都市人而言,咖啡+面包是最快捷的晨起速食;工作、熬夜時,來杯香濃的咖啡是最提神的佳品。從上海的“1938”、北京的“時光雕塑”,到隨處可見的“星巴克”、“瑞幸”,咖啡的流行不僅源于其強勢的宣傳,也契合了現代人快節奏的生活。當悠閑、恬淡的生活淡出時,味道濃烈的咖啡難道不是最切合的飲料么?
不過,茶的清冽幽香,茶的淡然澄明,是濃烈的咖啡所無法取代的。還是喜歡茶,喜歡的有些固執,但也明白,茶對于崇尚“濃烈”和“熱度”的世界,多少有些單薄和無奈。詩人洛夫說“飲茶猶如讀莊子,讀尼采,讓人沉思”,但大多數人既不喜歡莊子,也不喜歡尼采,更不喜歡沉思。紛繁人世,沉重冗務,無盡壓力,難脫瑣碎庸常,茶文化“致清達和”的境界已離我們越來越遠。
很多人在做“茶文化”,可惜的是,文化也被人玩壞了,時下各種花俏的所謂“茶文化”流于外在,有形無神,矯揉造作,早就遠離了“茶”的本質。在我看來,那些著重于穿著、器具和動作的“花架子”都毫無意義,真正的“茶文化”當在于它能給人以生命、人生的啟示,清新樸拙,自然天成,才合乎茶的品性。
作者簡介
莊若江,江南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著名文化學者,散文作家、紀錄片策劃人和撰稿人,江南大學江南地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江南家族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化紀錄片《說吳》《惠山祠堂群》總撰稿,出版《江南詩性文化的多元解讀》《工商脈動與城市文化——以無錫為例》《江蘇地方文化史·無錫卷》等專著和散文集《坐看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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