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剛到村口,就被三個侄子堵住了。"
"姑姑,奶奶病了,天天念叨你呢。"大侄子王建國眼睛紅紅的,一把拉住我的手提包。
雪花紛飛中,我愣在原地,心頭一陣酸楚。
九年了,自從父親走后,我一次也沒回過這個傷心地方,一步也沒邁進過那個曾經溫暖的院子。
記得那年臘月,天寒地凍,村里的大喇叭還在播報著春節聯歡晚會的消息,我在省城收到大哥的電話,說父親突然病倒了。
我匆忙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坐了四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又轉了一個多小時的班車,趕回了家。
可到家時,父親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他那雙曾經有力的手,此刻冰涼得像冬天的石頭。
村里的人都來幫忙辦喪事,院子里擠滿了鄉親們,黑色的挽聯掛在門口,顯得格外刺眼。
母親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臉上的皺紋似乎一夜之間深了許多,她的眼睛紅腫,卻已經哭不出聲來了。
喪事草草辦完,族里的長輩們都散了,我和大哥王大柱、大嫂李巧云坐在堂屋里,商量父親留下的事。
"春花,這是爹留下的遺囑。"大哥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張發黃的紙,上面寫著父親的三畝良田和老宅都歸他所有。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要看原件,那字跡確實是父親的,筆鋒有力,就像他這輩子做事那樣干脆利落。
"爹怎么會這樣?"我喃喃自語,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你一個閨女,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還要家里啥?"大嫂李巧云的話像把鈍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著我的心。
"就是,你在省城日子過得好著呢,開了裁縫鋪,還嫁了個干部,哪像你哥,守著這幾畝薄田,伺候老人。"二嫂王淑芬也幫腔道。
母親坐在一旁,低著頭,一聲不吭,只是不停地用粗糙的手指搓著衣角。
我看著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突然覺得無比陌生。
那天晚上,我哭著收拾了行李,發誓再不踏進這個家門半步。
第二天一早,我沒跟任何人告別,獨自一人拎著行李,踏上了回省城的路。
臨走前,我站在村口,遠遠地望了一眼父親的墳,心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塊。
這九年,我在省城的日子過得并不容易。
先是靠給人縫縫補補過日子,后來攢了點錢,在街角租了間小鋪面,開了家"春花裁縫店"。
從清早忙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紅,手指扎得全是針眼,就連過年也不敢休息,生怕丟了客源。
有時深夜收工,望著窗外的霓虹燈,我會想起村里的夜晚,星星像顆顆明珠,掛在漆黑的天幕上。
想起小時候,父親總愛在夏夜里搬個竹椅坐在院子里,給我講天上的星座,說北斗七星會指引迷路的人回家。
可現在,父親不在了,我又該往哪里走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像針腳一樣,一針一線,縫著我的生活。
省城的生活節奏快,人們臉上總是帶著匆忙,我也漸漸習慣了這種忙碌,它麻痹了我的思鄉之情。
偶爾,我會接到村里人捎來的口信,說母親身體還好,大哥家的孩子們都長大了,二哥家添了個小子。
每次聽到這些,我都會點點頭,然后把這些消息壓在心底最深處,繼續我的針線活。
我不是沒想過回去看看,特別是每到春節,看著別人一家團圓,我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樣疼。
但一想到大哥和兩個嫂子當年的冷眼,想到父親的遺囑,那股子倔勁就上來了,怎么也邁不開回家的步子。
如今,侄子們找到了省城,說母親病了,念叨我,我的心終于軟了下來。
村口的楊樹更粗壯了,枝干上掛著厚厚的積雪,在寒風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在歡迎我回來。
老家的冬天,總是特別冷,一陣風吹來,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我裹緊了圍巾,跟著三個侄子往村里走,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背著書包,沿著這條小路,一蹦一跳地回家。
"春花,真是你啊!"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轉身,看到隔壁老劉頭拄著拐杖站在自家院門口,他比九年前蒼老了許多,頭發全白了,腰也駝了,但那雙眼睛還是那么有神。
"劉叔,您還認得我呢?"我走過去,心里暖暖的。
"咋不認得!你小時候總偷我家的杏子吃,我還追著你打呢?。⒗蟿㈩^哈哈大笑,露出幾顆黃牙。
我也笑了,那些童年的記憶突然涌上心頭,那時的日子雖然清貧,但充滿了單純的快樂。
"你娘這些年,把你的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誰都不讓進。"老劉頭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每年你生日,還蒸你愛吃的糖醋藕呢。雖然沒人吃,她還是做了,然后自己坐在那兒發呆。"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淚水差點涌出來。
眼前浮現出母親瘦小的身影,獨自在灶臺前忙活的場景,一瞬間,鼻子發酸,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
"娘身體咋樣?"我聲音有些發抖,說不出是愧疚還是心疼。
"去年冬天摔了一跤,腿腳不利索了。"老劉頭嘆了口氣,"那天下大雪,她非要去看你那三畝地,說要把邊上的雜草清理干凈,結果滑倒了,可憐見的。"
三畝地?不是給了兄長嗎?我心里一驚,但沒有多問。
告別老劉頭,我跟著侄子們繼續往家走,心情越發復雜。
村子變化不大,還是那些低矮的磚瓦房,冬日的炊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的香味。
拐過一個彎,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黑漆大門,門框上還貼著已經泛黃的春聯,想必是去年的了。
大侄子推開門,院子里的積雪沒人清掃,厚厚地鋪了一層。
屋檐下掛著幾串紅辣椒和玉米棒子,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有生氣。
"奶奶,姑姑回來了?。⑷齻€侄子一起喊道。
院子里靜了一瞬,然后傳來一陣拐杖點地的聲音。
母親從正屋里慢慢走出來,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老式棉襖,頭發已經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像樹皮一樣縱橫交錯。
她瘦了,比我記憶中瘦了太多,整個人仿佛只剩下一把骨頭。
她站在臺階上,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即轉過頭去,好像我是個陌生人。
"娘,我是春花啊。"我幾步跑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母親還是不看我,但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大嫂,飯快好了,來幫忙擺碗筷吧。"二嫂王淑芬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來,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面。
"來了。"我松開母親的手,擦干眼淚,朝廚房走去。
廚房里,二嫂正在灶臺前忙活,見我進來,愣了一下,然后低聲說:"春花,你總算回來了,娘盼你盼得眼都望穿了。"
我沒想到會從她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娘這些年,一直把你的屋子保留著,每周都打掃,誰都不讓進。"二嫂一邊切菜一邊說,"你大哥想把那屋子騰出來給建國結婚用,娘死活不同意,差點沒給跪下。"
我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手忙腳亂地幫著擺碗筷,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甜又苦又澀。
吃飯時,母親坐在炕上,我給她盛了一碗熱乎乎的肉湯,她卻不接,只是默默地低頭吃自己碗里的白菜。
"娘,嘗嘗,我給您盛的。"我再次遞過去。
母親還是不接,眼淚卻悄悄地滑下來,滴在碗里,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弟媳小聲在我耳邊說:"婆婆每晚都要拿出你的照片看,有時候抱著照片睡著了。白天不提你,晚上卻偷偷哭。"
聽到這話,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了,疼得喘不過氣來。
飯后,我去了自己的小屋。
推開門,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子很干凈,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桌上的書本也擺放得井井有條,就連我小時候用的課桌都一塵不染。
墻上掛著我小時候的照片,還有我從省城寄回來的合影,每一張都被裝在簡樸的相框里,看得出經常有人擦拭。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小鐵盒,打開一看,里面是我這些年寄回家的所有明信片和短信,每一張都被小心翼翼地保存著,字跡都被翻得發黃了。
我坐在床邊,淚如雨下。
這九年,我以為自己被家人拋棄了,可原來,母親從未忘記過我,她用她的方式,守候著這個叛逆的女兒。
晚上,我聽見院子里有腳步聲,悄悄起身,透過窗戶看去,大哥正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踱步,不時抬頭看看我的窗戶。
他變老了,頭發花白,臉上的皺紋刻滿了歲月的滄桑,背影看上去孤獨而疲憊。
我披上衣服,輕輕推開門走了出去。
"大哥。"我輕聲叫道。
大哥轉過身,月光下,他的眼睛閃著淚光。
"春花,你回來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這些年,是哥對不住你。"
我們站在院子里,雪還在下,落在肩上,融化在臉上,像是無聲的淚水。
大哥從懷里掏出一個發黃的信封,"這才是爹的遺囑原件。那天給你看的,是我讓人重新寫的。"
我接過信封,手有些發抖。
打開一看,里面的字跡確實是父親的,內容卻與九年前看到的大不相同:三畝良田留給我作嫁妝,老宅由大哥繼承,但須贍養母親終老。
"為啥?"我顫抖著問,心里已經有了隱約的猜測。
大哥沒說話,深深地嘆了口氣,轉身走向柴房,拿起斧子開始劈柴。
"大雪天的,劈啥柴啊。"我跟了過去。
"明天過年了,家里的柴不夠了。"大哥的聲音悶悶的。
他劈一下,停一下,像是在發泄什么,又像是在為自己贖罪。
"那年我欠了高利貸,孩子上學的錢,家里蓋房的錢,加起來好幾萬。"終于,大哥開口了,聲音低沉而沙啞,"實在沒辦法,就偷偷把爹留的地賣了,想著等有錢了再買回來。"
原來如此。
"爹知道后,氣得當場暈倒,送到鎮醫院時,人就沒了。"大哥的聲音哽咽了,"他臨走前,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父親不是因病去世,而是被氣死的。這個事實像一塊巨石,重重地壓在我的心上。
"后來我后悔了,拿了你的田地,卻連爹都保不住。"大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這些年,我每年種那塊地的收成,都存起來,準備還給你。還修了爹的墳,求他原諒我。"
他從柴房里搬出一個木箱,打開來,里面整齊地碼著一疊疊票子。
"九年了,攢了一萬多。"大哥的聲音里滿是愧疚,"不夠,但我會繼續攢,直到能買回那三畝地。"
我呆住了。
這九年,我恨他,恨他騙我,恨他霸占父親留給我的遺產;可他卻在默默贖罪,用自己的方式彌補過錯。
"大哥,錢我不要。"我哽咽著說,"咱們是親兄妹,爹在天上看著呢,他不希望我們這樣。"
大哥終于抬起頭看我,眼中滿是淚水和感激。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起床,準備去看看那三畝地。
"我帶你去。"母親突然開口,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驚喜地看著她,她的眼睛紅紅的,想必是昨晚又哭過。
母親拄著拐杖,帶我穿過村子,來到村東頭的一片田地前。
冬日的田野一片蕭索,積雪覆蓋了一切,遠處的山脈隱約可見,像是一幅水墨畫。
地頭上,立著個小木牌:"春花的嫁妝田"。
牌子有些歪了,但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見,是父親的手筆。
"你爹生前最疼你,說閨女也得有依靠。"母親終于開口說話了,聲音有些顫抖,"他知道外面的世界不容易,想給你留點念想。"
"這些年,我一直幫你看著,沒讓你哥碰。"母親抹著眼淚,"他想賣,我就拿著你爹的鋤頭守在這兒,說除非從我尸體上踏過去。"
我緊緊抱住母親瘦弱的身軀,淚水浸濕了她的衣襟。
"娘,對不起,我不該這么多年不回來看您。"我哽咽著說。
"傻孩子,娘知道你受了委屈。"母親撫摸著我的頭發,就像小時候那樣,"娘只恨自己沒本事,護不住你爹給你留的東西。"
回到家,母親從柜子底下拿出一個布包,里面是一本存折。
"這是你大哥這些年種地的收成,都存在這里了,一分沒少。"母親說,"他雖然做錯了事,但心里是愧疚的。"
晚上,兄長搬來一個舊衣柜,是我出嫁時父親給我做的。
"一直放在村東頭的倉庫里,沒敢動。"大哥說,"爹是個木匠,這是他親手做的,說是給你當嫁妝。"
我打開柜門,里面整整齊齊掛著幾件舊衣服,還有我少女時代用過的梳妝鏡和一個小木梳。
父親的愛,就藏在這些細微處。他用自己粗糙的手,為女兒雕琢未來,哪怕自己已經不在了。
隨后的幾天,村里的親戚們陸續來訪,帶著各種土特產,歡迎我這個"浪子回頭"。
大家坐在炕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聊著這些年發生的事。
王家老三娶了城里的姑娘,李家的豬圈被洪水沖垮了,趙家老大考上了縣城的高中,村里通了自來水,裝了電話......
這些家長里短的小事,在他們口中變得生動有趣,我這才意識到,我錯過了多少家鄉的變化。
臨近除夕,家家戶戶都忙著貼春聯、蒸年糕,準備迎接新年的到來。
我和二嫂一起包餃子,面對面坐著,就像當年一樣。
"春花,你大哥這些年也不容易。"二嫂一邊包餃子一邊說,"他為了那事,晚上做噩夢,經常驚醒,喊著爹的名字。"
"我知道。"我點點頭,心里已經放下了那份怨恨。
"他一直想去找你,但又怕你不肯見他。"二嫂繼續說,"每次有人從省城回來,他都要打聽你的消息,知道你開了裁縫店,他偷偷高興了好幾天。"
原來,在我遠離家鄉的日子里,家人從未忘記過我,就像我從未真正忘記過他們一樣。
除夕夜,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
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有我愛吃的紅燒肉,有大哥愛吃的魚,還有母親親手做的糖醋藕。
電視里播放著春節聯歡晚會,歡快的歌聲充滿了整個屋子。
大哥站起來,端起酒杯:"春花,哥錯了,這些年虧欠你的,以后慢慢補。"
我也站起來,舉起杯子:"大哥,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以后咱們和和睦睦的,好好孝敬娘。"
母親顫巍巍站起來,笑著說:"好,好啊,一家人和氣才是福。"
窗外,鞭炮聲此起彼伏,紅色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照亮了每個人的臉龐。
新的一年到了,我想,或許是時候放下了。
第二天,我決定留下來多住幾天,幫母親收拾收拾家務。
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我發現了一個小本子,里面記錄著他的心聲。
"春花今年高考考了縣里第一名,全村人都來祝賀。我這個做父親的,心里美滋滋的,晚上偷偷喝了兩杯,和老伙計們吹噓我閨女多有出息。"
"大柱最近有些愁眉苦臉的,問他啥事也不說。做父親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這孩子從小就要強,有啥事都悶在心里。"
"給春花攢了三畝地做嫁妝,閨女總要有自己的依靠。大柱雖然是長子,但也不能全靠他,自己的路自己走。"
讀著這些樸實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了父親坐在油燈下,一筆一劃寫下這些心里話的場景。
父親走后,我失去的不只是他,還有這個家,這個承載了我所有童年記憶的地方。
現在,我終于找回來了。
臨走前的晚上,我和大哥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看著滿天的星星。
"記得小時候,爹就帶我們在這兒乘涼,給我們講天上的星星。"我輕聲說。
"嗯,他說北斗七星會指引迷路的人回家。"大哥仰望著星空,眼中含著淚水。
"大哥,你說爹現在能看到我們嗎?"
"能,他一定能。"大哥堅定地說,"他在天上看著我們,看著咱們和好了,他肯定很高興。"
第二天清晨,我踏上了返程的路。
母親站在村口,依依不舍地看著我,一遍遍叮囑我要保重身體,?;丶铱纯?。
大哥和侄子們一直送我到車站,直到汽車啟動,他們還在揮手。
我想起前幾天在父親墳前,我把九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傾訴給了他,最后說了一句:"爹,我回來了。"
春風拂過,墳頭的小草輕輕搖曳,好像是父親在回應我。
父親走后的第十個春天,我決定每年正月都回一次老家,陪陪母親,和兄長們一起,守護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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