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春光,美卻很短暫。這里的夏季平均時長140天,冬季98天,春季僅有68天。不必翻日歷,見梅樹上結了青梅,便知春天唱個喏,要告退了。
江南暮春,櫻桃紅,桑葚紫,梅子綠,果子掛在枝頭,常有鳥兒來啄。獨青梅又酸又硬,鮮少遭鳥兒叨擾。這酸澀,倒成了它的護身法寶。如今,桃子、李子、楊梅等各色水果,被馴化得愈發甜蜜,討人歡喜得很,唯梅子性子倔,絕不遷就。
前些日子,去了西湖邊湛碧樓,它藏在曲院風荷里頭,樓里就一株紅梅,早春時,襯著古典園林,開得極富意境。二月賞過梅,四月底再去,滿樹都結了青梅。我跟湛碧樓的任總說,如釀些青梅酒,夏日里湖邊摘片荷葉,倒上青梅酒,來個碧筒飲,也算不辜負西湖千年風雅。
每年暮春,陽光明朗,萬物可愛,梅子熟了,我便在家里釀青梅酒。青梅、冰糖加燒酒,剩下的交給時間,等梅子皺了,就能小酌。北方朋友來杭州,我請他們喝自釀的梅子酒,酒清淡,帶點甜,他們喝慣烈酒,喝了梅子酒,竟也說有味道。什么味?想來,這就是他們心中的江南味吧。
故鄉多梅,《嘉定赤城志》記了幾十種,多歸在風土“果”類,傾向于食用。故鄉立夏,有吃蛋、食青梅,喝桂圓茶的舊俗。吃桂圓圖眼明,食青梅盼夏季腰不酸。
天臺始豐溪畔灘嶺,號稱“烏梅之鄉”。梅子有青、烏、白三色,青色梅子煙熏后,變為烏褐色,便是烏梅。若以鹽水曬浸,外皮起白霜,便是白梅。烏梅是天然中藥,能下氣、止咳、消腫。張仲景以烏梅丸調胃腸息肉,據說靈驗。灘嶺青梅分大小,稱大青梅、小青梅,成熟后,鵝黃中帶點胭脂色。大的果大肉厚,宜做蜜餞;小的粒小味酸,多入藥或配飲料。梅子熟時,我總買幾斤,熬醬,泡酒,或以朱槿花加鹽腌,腌出的梅子顏色紅艷,清甜微酸。
周作人說紹興有種大青梅,叫青榔頭,脆酸得很,放桌上,能用拳頭“砰”地敲開來,曬干煮醬,另有風味。
杭州梅更多,早春時節,我跑東跑西,賞了杭城十七處梅花。唐人愛牡丹,宋人愛梅花。“梅妻鶴子”的林逋就葬在孤山。南宋定都臨安,梅樹遍布。范成大說,梅是天下尤物,家家院里必種,多多益善,旁的花有無不打緊。
宋代與梅有關的吃食不少,有梅花粥、梅花湯餅、梅花齏、梅花包子等。梅花包子形如梅花,肉餡中摻入梅瓣。還有梅花做的醒酒湯,叫素醒酒冰和不寒齏。去年楊公堤的味莊推出宋宴,就復刻了梅花湯餅。用白梅檀香泡水和面,壓成梅花狀,得吃上兩百多朵才能吃飽。
電視劇《清平樂》里,宋仁宗念著生母做的蜜餞梅子。這蜜餞梅子,宋時叫蜜漬梅花,雪水浸白梅果肉,蜂蜜腌漬,可佐茶下酒。還有櫻桃煎,櫻桃放梅鹵水煮軟去核,搗泥壓餅,撒白糖,蘇東坡說它是天下最美味的東西。
我吃過最老的梅,是天臺國清寺的隋梅,已有1400歲。大寒開花,繁茂得很,立夏結果,寺里僧人摘了腌漬,叫千年梅子。前些年陪楊錦麟游天臺,在寺里吃過一回。
年后去日本,白米飯上常擱一粒紫蘇葉腌過的梅干,這個風俗是從中國傳去的。古時,梅子是湯羹調料,醋沒盛行時,它跟鹽一樣,用來提酸味。青梅可腌、可醬、可榨汁,一碗羹湯加了梅,便有了酸。梅汁漬魚蝦去腥,腌蔬菜爽口。
宋朝講究吃喝,宮里設蜜煎局專做糕點,街市有果子行賣鮮果干果。橘紅膏、荔枝膏、蜜姜豉、花花糖,還有烏李、蓼花、蜜彈彈,玉柱糖、乳糖獅兒、薄荷蜜、琥珀蜜……生鮮、蜜餞、冷飲、小吃,數都數不過來。單說梅子,就有烏梅糖、梅子姜、越梅、金絲黨梅、香藥脆梅、梅子酒、鹵梅水。這鹵梅水就是酸梅湯,酸酸甜甜,冰鎮后喝,那叫一個透心爽。
梅子青時,夏天就快到了。舊時消夏,少不了酸梅湯。《紅樓夢》里,寶玉挨打后想喝酸梅湯解渴。襲人怕傷身,換了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
前些年到廣西,看當地人用鹽水泡青梅,蘸蒜蓉醬油吃,重口的還加辣椒。就像我頭回見廣東人吃楊梅蘸醬油,著實叫人驚訝。
原標題:《梅子酸澀,是因為它絕不遷就》
欄目主編:陳抒怡 文字編輯:陳抒怡 題圖來源:新華社
來源:作者: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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