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徐向前回憶錄》(中國人民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8月1日出版)
作者:徐向前
白雀園“大肅反”,是鄂豫皖根據地歷史上最令人痛心的一頁。將近三個月的“肅反”,肅掉了兩千五百名以上的紅軍指戰員,十之、六、七的團以上干部被逮捕、殺害,極大削弱了紅軍的戰斗力。
紅四軍在南下問題上堅持自己的意見,召開雞鳴河會議公然反對張國燾的決定,使他十分惱火。九月中旬,我們按他的命令率軍北返麻埠時,陳昌浩同志匆匆趕來,宣布分局的決定:撤銷曾中生的軍政委職務,由陳昌浩接任。我心里很不痛快,因為是分局的決定,也不便說什么。曾中生同志表現很好,并沒有因為遭受打擊而灰心喪氣。
這時,蔣介石竄到武漢,親自部署對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第三次“圍剿”。敵三十師師長吉鴻昌已下臺,蔣介石令原馮玉祥系將領李鳴鐘率該師駐信陽;而將西北軍的另兩個師(張相印三十一師、葛云龍三十三師)調駐黃麻,使之北靠革命根據地,南臨長江,以便挾制。敵五十八師、十二師和國民黨的王牌軍第二師,調豫南接防。趙冠英第六十九師,進駐鄂東。徐庭瑤第四師和俞濟時南京警衛師,調往武漢,有點戰略預備隊的性質。敵軍調動頻繁,我們有所考慮,但一時還看不清蔣介石的總意圖。
陳昌浩接任紅四軍政委后,即開始在部隊中“肅反”。部隊一面“肅反”,一面打仗。他管“肅反”,我管打仗。
陳昌浩
我們首先在武廟集、草廟集、何鳳橋一帶打戴民權。戴是土匪部隊,很狡猾,你一打,他像烏龜一樣,把頭縮進城里,死活不出來,結果只消滅了他們個把營。
以后又轉到仁和集打敵十二師,連打援在內,打垮敵人三四個團。
戰后,部隊進駐白雀園,張國燾親自跑來,坐鎮紅四軍的“大肅反”。鄂豫皖根據地“大肅反” 的直接導火索,起自所謂“AB團”。“AB”二字,是英文“反布爾什維克”一詞的縮寫。
據陳昌浩告訴我,八月初,紅四軍南下作戰時,政治保衛局在后方醫院中破獲了一個“AB團”組織。成員多是岳維峻的舊部,準備在九月十五日暴動,要炸毀醫院, 搶走岳維峻。一些縣委、區委也發現有改組派,并牽扯 到了部隊,軍委在新集就逮捕了原一師政委李榮桂。所以,他到麻埠后,就立即逮捕了十師參謀主任柯柏元、二十八團團長潘皈佛、范沱等二十多人。說這些人是四軍中的反革命,要舉行兵變,拖走紅軍去投降國民黨。
開始,我將信將疑。
一方面,在“赤白對立”的那種嚴重形勢下,敵人派特務、探子、狗腿子來根據地內部進行破壞、策反,屢見不鮮,我們過去就處理過這類的事。而且,中央也不斷有指示來,強調肅清混入我黨我軍內部的改組派、第三黨、AB團等反革命組織。說我一點都不相信,那是假話。
但是,另一方面,我有懷疑,也是真的。因為陳昌浩同志抓起來的那些紅軍干部,都是跟我們一起打游擊走過來的,作戰勇敢,平時沒有什么異常表現,一夜之間就成了改組派、AB團,使人不可理解。我們一邊行軍、打仗,他就一邊抓人,越抓越多,給了我很大的震動。
有天,部隊走到商城以西的余家集,我正站在路邊的山坡上看著隊伍行進,陳昌浩也在。隊伍里抬著兩副擔架,上面蒙著白布,我就問他:“誰負傷了,抬的什么人?”
他看了我一眼說:“沒有誰負傷,那是許繼慎、周維炯,反革命,逮捕了!”
我大吃一驚。許繼慎、周維炯都是師長,也成了反革命啦?!我說:“怎么搞的,把師長抓起來,也不和我說一聲!”
他知道我不滿意,但沒再說什么。按照那時的規矩,“肅反”是單線領導,決定權在政治委員。捕人他有這個權利,相反,你要過問,便是越職擅權,不允許的。搬的是蘇聯的那一套,有什么辦法呀!
許繼慎
說許繼慎是反革命,當時就難以令人信服。
據我所知,紅四軍南下期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
有天,蔣介石的特務頭子曾擴情,派了個姓鐘的特務來給十二師師長許繼慎下書,搞反間計。這封信是以蔣介石的名義寫的,詭稱:“匍匐歸來之子,父母唯有垂泣加憐”。表示歡迎許帶部隊去投蔣,定將受到優厚待遇,云云。
許繼慎立即將特務逮捕,連人帶信一起送交軍部處理。曾中生和我審訊了特務,轉送分局處理。我們還給分局寫了封信,說明根據許繼慎同志的一貫表現,他不會有什么問題。敵人下書是搞的陰謀,企圖離間和破壞我們。
曾中生
對此,曾中生(曾任紅四軍政委、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參謀長等職,1935年8月被張國燾秘密殺害于四川理番縣卓克基——編者注)和我在八月二十日致黨中央的報告中也作了說明:
“打下英山后,有名鐘蜀武者,自稱來找許繼慎的,經過我們秘密審訊以后,他說名義上是從南京政府派來運動許繼慎倒戈,實際上他是第三黨,受鄧演達之命來找許繼慎的?!?/p>
“鐘某我們還在密禁著,將解到中央分局去,由中央分局去處辦。這里我們要負責,許繼慎在組織上當然不會有什么問題,然而許多社會關系不能打斷這一點,我們已嚴重警告他??傊@完全是敵人用各種陰謀來破壞我們,這里,我們更有嚴密黨的非常重要的意義?!?/p>
如果僅僅為了這樁公案,就逮捕許繼慎,有什么道理!他要是和蔣介石真有秘密勾結,還能把特務和信件,交給組織上處理嗎?
倪志亮同志從上海開會回來,曾悄悄對我說過:中央打了招呼,說許繼慎這個人關系復雜。
我也認為,他是有些毛病,但不能說他就是反革命。
許繼慎是黃埔軍校一期的學生,北伐戰爭擔任過葉挺獨立團的營長、團參謀長,后任紅二十四師七十二團團長。他很早就入了黨,作戰身先士卒,指揮果斷、靈活、不怕死。
我和他在紅一軍、四軍一塊工作,未發現他有什么異?;顒?。在軍隊中,他并沒有拉拉扯扯,培植私人勢力,或是企圖把軍隊變成自己的工具,大家也沒有發現他同國民黨有什么勾搭。
他只不過有點個人英雄主義,生活上散漫些,社會關系比較復雜點。這算什么大問題呢?那個時候和現在不一樣,一天到晚大家在一起,吃飯、睡覺、行軍、作戰,都是集體活動。誰有什么心思、動靜,容易被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我想了很長時間,覺得他怎么會成了反革命呢?難以理解。許繼慎經常講張國燾是老右傾機會主義,為這件事,張國燾很討厭他。我勸過他,叫他不要再這樣講。我想,把他抓起來,這可能是一個原因吧。
周維炯
至于周維炯,他不光是有個人英雄主義,舊習氣也比較多。但他打仗很勇敢,人也聰明,是員戰將。
我到鄂東北后,就聽說二徐(徐子清、徐其虛)在商南被槍斃的事。
還有個戴抗若,六安縣委派去的師黨代表,也被秘密處決。
以后中央派郭述申、劉英兩同志去,調查整頓,又差點被搞掉。
這件事鬧得很大,上至黨中央,下至鄂豫邊區、商南根據地的干部,都知道。
后來,特委書記郭述申向中央寫過調查報告,六安縣委也寫過調查報告,都證明槍殺二徐及戴抗若的事件,主要系王澤渥等人所為,許多密謀都是背著周維炯的。他是師長,當然要負一定責任,但與王澤渥等絕不能相提并論。他怎么忽然成了反革命呢?
為了搞清這些問題,抗日戰爭期間我在延安時,曾找到鄂豫皖時期在保衛局看押犯人的一個同志,問他:張國燾為什么要抓這些人,他們有些什么口供?
他說:“周維炯的口供是,老子二十年后還要革命,我不是反革命,你們才是反革命!”你看,表現得多么堅決!
那個同志還說:“許繼慎的口供是,你們說我是改組派,我就算改組派好啦!”
搞了半天,也沒有辦法證實許繼慎、周維炯他們是反革命。
后來還是一個國民黨特務說了真話。一九四二年陳毅同志到延安的時候告訴我,他在新四軍與國民黨談判時,特務冷欣親口對他說:我們略施小計,你們就殺了許繼慎??梢?,我們是上了國民黨的當了。
白雀園“肅反”,鬧得真兇。張國燾親自審訊。開始還讓我參加會議,因為我提了些不同意見,保人,說我剛來鄂豫邊時廖榮坤等同志就是營長、連長,打仗好等,以后就干脆把我甩到一邊,連會也不讓參加,甚至暗地里審查我。
“肅反”的對象,主要有三種人:一是從白軍中過來的,不論是起義、投誠的還是被俘的,不論有無反革命活動,要審查;二是地主富農家庭出身的,不論表現如何,要審查;三是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凡是讀過幾年書的,也要審查。重則殺頭,輕則清洗。
為了防止部隊發生異動,張國燾等分局領導人還決定,以營為單位拆散混編;中央分局和鄂豫皖省委組成巡視團,派到各師,監督“肅反”。弄得人人自危,熟人見了面都不敢說話,生怕被說成是“秘密組織”、“反革命活動”。就連王樹聲、倪志亮這些老同志見到我,都不敢說什么。真是一片白色恐怖的氣氛!
許繼慎一案,是張國燾作文章的借口。他們把一些人抓起來,逼、供、信,宣稱許繼慎組織了反革命集團,要利用南下帶上部隊投降蔣介石;所謂在英山活捉的敵團長張漢全,亦被許繼慎放走;曾中生包庇他,所以才被撤職。有鼻子有眼,以證明張國燾東出方針的正確和“肅反”的必要性。他一手拿著中央的肅反指示,一手抓著許繼慎等人的“證據”,誰還能說話呀!
張國燾
張國燾這人不是沒有能力,但品質不好,他是借口肅反,剪除異己,建立個人統治。不僅搞軍隊,也搞地方。被肅掉的大都是有能力、有戰斗經驗、和群眾有密切聯系的領導骨干。
最早革命的一些領導人,如徐朋人、戴克敏、曹學楷、陳定侯、肖方、周維炯、姜鏡堂,以及許繼慎、曹大駿、熊受暄、陳奇、王培吾、李榮桂、柯柏園、龐永俊、潘皈佛、羅炳剛、查子清、李奚石、高建斗、封俊、江子英、黃鋼、程紹山、王長先、袁皋甫、吳荊赤、王明、魏孟賢、任難、廖業祺等團以上干部,均先后被逮捕、殺害,令人痛心。營以下的干部、戰士和地方上的干部、群眾不知名的,更不知有多少!
部隊紀律嚴格,抓就抓吧,殺就殺吧;地方上把群眾搞翻了,黃安五區的人民起來反對保衛局,群眾貼標語、喊口號:“打倒張國燾帝國主義!”
群眾把張國燾比作殺人不眨眼的帝國主義,不是沒有點道理。
像張國燾這種品質不好的人,搞家長制統治的人,根本就不該派來鄂豫皖當一把手。這是第一條教訓。
第二條,一些領導同志害了“左”傾幼稚病。
像沈澤民同志(茅盾之弟,張琴秋前夫,曾任中央宣傳部部長、鄂豫皖省委書記等職,1933年病逝——編者注),是好人,但“左”得很。他不僅積極搞“肅反”,還有套理論,提出要“從那些思想意識不好與非無產階級觀念的分子中找反革命線索”。主觀上認定必有反革命,非打著燈籠找出來不可,幼稚得很。
沈澤民
其實,哪個人的思想百分之百的正確,沒有一點毛病呢?“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毛澤東同志說過這句話,就是要我們用一分為二的觀點,即辯證的觀點,看待同志,看待事物。
天底下沒有一貫正確的人。人,總會有缺點和錯誤。有了缺點或錯誤,有非無產階級觀念,就變成找尋反革命的線索、依據,行嗎?革命和反革命,是有界限的。把一般思想認識問題與反革命混同起來,勢必搞擴大化。
陳昌浩同志就更兇嘍,捕殺高級干部,有時連口供都不要。這個人干勁十足,但容易狂熱。記得圍黃安時,有個農民領袖、紅軍團長叫黃鋼,被當作改組派抓起來。他不服,自殺了。陳昌浩回來說:“你看黃鋼反革命多么堅決,他剖腹自殺!”認定人家是改組派,沒有證據也信以為真。指導思想上“左”到那么嚴重的程度,冤死了多少革命好同志噢!
第三條,逼、供、信,確實害死人。
逼、供、信這東西,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司空見慣,是剝削階級司法制度的產物??淳颍抢锩娴那嗵齑罄蠣敯洋@堂木一拍,動不動就上大刑,被屈打成招的事可不少?!短K三起解》里的老解子,見到的冤案太多,才發出“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的感嘆。
我們的“肅反”,把封建主義的東西搬來了。一逼、二供、三相信。捕人、殺人不講證據,全憑口供。許多刑罰駭人聽聞。一些基層干部和戰士,連AB團、改組派、第三黨是什么名堂都不懂,更想不到那是掉腦袋的罪名。你說他是,就承認。承認了還不行,得說出“同黨”來。說吧,無非是些要好的同志、同鄉,在一塊議論過什么事,便成了“同黨”、“反革命組織”。就這樣,一株連一大片。逼供信,冤假錯案,在我們黨的歷史上一再發生,共產主義運動中也不鮮見,很值得研究。
最后一條,鄂豫皖根據地的“大肅反”,不是孤立的。
那個時間,是教條主義者統治中央的時候。教條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攪在一起,在全黨,在各個根據地,搞肅反,搞擴大化。他們把中央革命根據地挖AB團的經驗,推廣到鄂豫皖來,又把鄂豫皖、湘鄂西的“肅反”經驗推廣到別的根據地去,來回折騰,大搞特搞,造成特別令人痛心的損失。黨的六屆七中全會《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對此專門作過總結,這里不必多談。
歷史的教訓,值得注意。我們的子孫后代,一定不要再重演。
程訓宣
附帶說一下我愛人程訓宣在“肅反”中的遭遇。這段敘述,也是我對她的悼念。
我和程訓宣同志是一九二九年底結婚的。她是黃安人,家住檀樹崗程伍德村,婦女工作干部。我老在前方打仗,她在后方工作,我們難得有見面團聚的機會。
一九三二年反四次“圍剿”時我在七里坪一帶打仗,戰局很緊張,我無法回家看她,讓警衛員把襪子拿給她補一補,好行軍作戰。警衛員回來悄悄地對我說:程訓宣被抓走了,人家說她是改組派!
她的命運如何,我不得而知,也不便過問,聽候組織“審查”就是了,還是打我的仗。
部隊撤離鄂豫皖根據地后,我一直打聽她的消息。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告訴我。
一九三七年到延安,才聽說她和王樹聲的妹妹等一批人,都被殺害了。我就問周純全,為什么把我老婆抓去殺了,她有什么罪過?周說:“沒什么罪過,抓她就是為了搞你的材料嘛!”
周純全
她家里弟兄姐妹五個,全都參加了革命,對黨忠心耿耿。大哥程啟光,共產黨員,我們的特務隊長;二哥當教員,也是共產黨員;三哥任過基層的蘇維埃主席,被敵人殺害;兄弟在我們司令部當警衛員,以后在紅二十五軍,也被肅掉了。她被抓走后,究竟受過什么刑罰,我不清楚,聽說是打得不成樣子,沒什么口供,相當堅強。
一場革命,人民群眾的犧牲是巨大的。不僅對敵斗爭要付出血的代價,在黨的路線發生錯誤時,同樣會付出血的代價。由此不難理解,堅持黨的馬克思主義的路線,是多么重要!
當時內部殺了那么多的人,也沒有把我們黨搞垮,把紅軍搞垮。人心向著共產黨,向著紅軍。不革命,人民沒有出路。干部被抓一批換一批,再抓一批再換一批。被肅掉的同志,難以數計。隊伍就是不垮,極少有人叛變投敵。原因是我們黨領導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代表了人民的利益;紅軍指戰員,工農出身的占百分之九十以上,與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有血海深仇。歷史證明,我們的黨盡管多災多難,但力量卻是無窮無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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