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七年,閩南漳州府有個程家村,村中世代出蛇醫(yī)。最負(fù)盛名的當(dāng)數(shù)程禹山,此人三十有五,生得劍眉星目,卻整日冷著一張臉。他祖上三代皆以治蛇毒聞名,傳到他這輩,醫(yī)術(shù)更是出神入化,號稱"閻王要人三更死,程家能留到五更"。
程禹山獨(dú)居在村外三里處的竹林中,三間茅屋,一圈籬笆,便是全部家當(dāng)。他平日鮮少與人往來,只在每月初一十五下山為鄉(xiāng)鄰看診。奇怪的是,他治蛇毒卻從不殺蛇,每每治好傷者,總要叮囑一句:"蛇不犯人,人莫犯蛇。"
這年端陽剛過,暑氣正盛。程禹山正在后院翻曬蛇藥,忽聽籬笆外一陣騷動。抬頭望去,見四個壯漢抬著頂青布小轎,轎簾掀處,露出張慘白的少女面孔。
"程先生救命!"為首的老仆"撲通"跪倒,"我家小姐被蛇咬了!"
程禹山掃了眼少女腫脹發(fā)青的腳踝,眉頭一皺:"三步倒?"他轉(zhuǎn)身進(jìn)屋,聲音冷硬,"抬進(jìn)來。"
眾人手忙腳亂將少女安置在竹榻上。程禹山凈了手,取來銀刀在燭火上烤過,對老仆道:"按住她。"話音未落,刀光一閃,已在傷口劃開十字。黑血涌出,少女痛哼一聲,昏死過去。
"這是周員外家的千金吧?"程禹山邊擠毒血邊問。
老仆連連點(diǎn)頭:"正是我家芷蘭小姐。今早在花園賞花,不知被什么蛇咬了,不到半個時辰就......"
程禹山手上動作不停,嘴角卻浮起冷笑:"周萬城的女兒?二十年前他帶人搗毀蛇窟時,可沒想過今日。"
原來二十年前,周萬城還是漳州府?dāng)?shù)一數(shù)二的藥材商。為取蛇膽制藥,他雇了數(shù)十人進(jìn)山捕蛇,搗毀蛇洞無數(shù)。程禹山的父親程遠(yuǎn)曾勸阻,反被周萬城當(dāng)眾羞辱。不出三月,程遠(yuǎn)在山中采藥時被毒蛇所傷,不治身亡。當(dāng)時年僅十五的程禹山親眼目睹父親渾身青紫、七竅流血的慘狀,從此性情大變。
老仆聞言,額頭沁出冷汗:"程先生,老爺當(dāng)年糊涂,這些年也悔得很。您大人有大量......"
程禹山不再言語,專心救治。他先以銀針封住周芷蘭腿上幾處大穴,防止毒素上行;又取出一只青瓷瓶,倒出些褐色粉末敷在傷口。不多時,傷口滲出黃水,腥臭撲鼻。
"不是本地蛇。"程禹山突然道,"閩南'三步倒'毒發(fā)該是暗紅色,這毒卻泛青黑。"他轉(zhuǎn)向老仆,"周家最近可與人結(jié)怨?"
老仆支支吾吾間,周芷蘭忽然睜開眼。她約莫十八九歲年紀(jì),雖面色蒼白,卻掩不住眉目如畫。見程禹山盯著自己,她虛弱道:"先生不必為難......若因家父舊怨......"
"別動。"程禹山按住她肩膀,"毒未清完。"說著又取出一包藥粉,用黃酒調(diào)了,遞到她唇邊,"喝下去會吐,忍著。"
藥湯入腹,周芷蘭果然劇烈嘔吐起來,吐出的盡是黑水。程禹山卻松了口氣:"能吐就好。"他轉(zhuǎn)身寫了個方子交給老仆,"速去抓藥,三碗水煎成一碗。"
老仆剛走,周芷蘭忽然抓住程禹山衣袖:"先生......方才您說這蛇非本地所產(chǎn)?"
程禹山點(diǎn)頭:"像是云貴一帶的'青線蛇',漳州不該有。"
周芷蘭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剛要開口,卻猛地抽搐起來。程禹山暗道不好,只見她脖頸處竟浮現(xiàn)出蛛網(wǎng)般的青紋——毒入心脈了!
千鈞一發(fā)之際,程禹山從腰間解下個錦囊,倒出粒赤紅如血的藥丸。這是他祖?zhèn)鞯?龍血丹",以百年蛇膽混合數(shù)十種珍稀藥材制成,天下僅存三粒。他猶豫片刻,終究將藥丸塞入周芷蘭口中。
"咽下去!"他捏住她下頜,助她吞藥。不多時,周芷蘭呼吸漸穩(wěn),青紋也慢慢消退。程禹山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掌心全是冷汗。
入夜時分,周家派人送來藥材,還抬來兩箱白銀。程禹山只取了藥,將銀子原封退回:"告訴周萬城,我救人不是為他。"
周芷蘭留在竹屋養(yǎng)傷。程禹山白日上山采藥,傍晚回來為她換藥。這日他采藥歸來,遠(yuǎn)遠(yuǎn)望見周芷蘭拄著竹杖站在藥架前,正仔細(xì)辨認(rèn)各種藥材。
"你懂藥?"程禹山放下藥簍。
周芷蘭微微一笑:"家父做藥材生意,自幼耳濡目染。"她指著一味藥,"這是七葉一枝花?《本草綱目》說它解蛇毒有奇效。"
程禹山挑眉:"你讀《本草綱目》?"
"家中有些醫(yī)書,閑來翻閱。"周芷蘭忽然輕咳幾聲,額頭冒出虛汗。程禹山忙扶她坐下,為她把脈。指尖觸到她腕間肌膚,竟莫名一顫。
"余毒未清,不宜久站。"他聲音有些啞,轉(zhuǎn)身去煎藥,卻聽周芷蘭在身后問:"程先生為何獨(dú)居山林?以您的醫(yī)術(shù),在城中開間醫(yī)館......"
"人多了,吵。"程禹山簡短回答。藥罐咕嘟作響,蒸汽模糊了他的面容。
三日后,周芷蘭氣色大好。這日程禹山正在院中碾藥,忽聽她驚呼:"先生快看!"只見她指著籬笆外一條小青蛇,"它受傷了!"
程禹山走近一看,是條常見的翠青蛇,尾部有傷。他熟練地捉住蛇七寸,取藥為它敷上。周芷蘭不但不怕,還湊近觀察:"您真的不殺蛇。"
"蛇毒殺人,是為人取其性命;人若殺蛇,又與蛇何異?"程禹山放走小蛇,難得多說了幾句,"家父曾說,蛇醫(yī)之道,在解毒而非殺生。"
周芷蘭若有所思:"所以您雖恨家父,卻仍救我。"
程禹山沉默良久:"你是你,他是他。"
正當(dāng)此時,老仆匆匆趕來:"小姐,老爺請您回去,說有要事相商!"又對程禹山作揖,"老爺說,明日設(shè)宴答謝先生,萬望賞光。"
周芷蘭走后,程禹山心中莫名空落。他鬼使神差地翻出父親留下的手札,其中記載著一種云貴"青線蛇"的毒性,與周芷蘭所中之毒極為相似。更奇怪的是,手札末尾寫著一行小字:"周氏所求青線蛇,已備三尾,慎之。"
父親為何要給周家提供毒蛇?程禹山百思不得其解。
次日,程禹山還是去了周府。周家宅院氣派非凡,周萬城親自在門前相迎。二十年不見,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藥材商已兩鬢斑白,見到程禹山更是滿面愧色:"程世侄,當(dāng)年之事......"
"周小姐可好?"程禹山直接打斷。
宴席間,程禹山注意到周府管家趙全神色有異。此人四十上下,眼如鼠目,每次上菜都緊盯著周芷蘭的酒杯。當(dāng)趙全又一次上前斟酒時,程禹山突然按住酒杯:"周小姐余毒未清,不宜飲酒。"
趙全干笑兩聲退下,程禹山卻瞥見他袖口有一點(diǎn)青色粉末。他借口如廁,尾隨趙全至后院,竟見其從懷中掏出個小竹筒,往井中傾倒什么。程禹山一個箭步上前奪過竹筒,里面赫然是幾條青色小蛇!
"趙管家好興致,在井中養(yǎng)蛇?"程禹山冷笑。
趙全面色大變,突然從靴中拔出匕首刺來。程禹山側(cè)身閃過,反手一記手刀擊在他腕上。匕首落地,趙全跪地求饒:"程先生饒命!是周萬城逼我的!"
原來二十年前,周萬城為壟斷蛇膽生意,命趙全暗中在競爭對手的水井中放毒蛇。程遠(yuǎn)發(fā)現(xiàn)后欲揭發(fā),周萬城便設(shè)計讓毒蛇咬死了他。如今周萬城想將家業(yè)傳給周芷蘭,趙全為保住權(quán)勢,故技重施想害死小姐。
"胡說!"周萬城聞聲趕來,聽完原委后竟老淚縱橫,"程兄竟是我害死的?我......我只讓趙全嚇唬競爭對手,從未讓他害人性命啊!"
程禹山將趙全捆了送官。回程時,周芷蘭追出來:"先生留步!"她遞上一本手抄冊子,"這是家父這些年來收集的解毒方子,或許對您有用。"
程禹山翻開一看,竟是周萬城二十年來遍訪名醫(yī)記錄的解毒良方,扉頁上寫著:"贖罪錄,愿償程兄一命。"
三個月后,程家村開了間新醫(yī)館,名"青囊堂"。坐堂的是位冷面郎中,身邊常伴著個精通藥理的女子。他們專治蛇毒,卻從不殺蛇。有人常見二人進(jìn)山采藥,男子攀崖女子記錄,配合無間。
偶爾夜深人靜時,程禹山會取出那粒"龍血丹"發(fā)呆——當(dāng)日他給周芷蘭服下的,其實(shí)是顆普通藥丸。真正的龍血丹,至今仍在他錦囊中。
"看什么這么出神?"周芷蘭端著藥茶進(jìn)來。
程禹山合上錦囊:"沒什么。"他接過茶抿了一口,眉頭舒展,"七葉一枝花?"
"加了點(diǎn)蜂蜜。"周芷蘭笑道,"苦口良藥,也該有點(diǎn)甜味。"
窗外,一條翠青蛇游過庭院,消失在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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