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鵬 胡云柯

萬萬沒想到，一次很平常的鄉村文化挖掘，似乎擁抱了一段跨越千年的歷史。

2025年5月25日星期天，由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蓬溪縣政協文史委原主任胡傳淮，蓬溪縣政協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委員顏鵬，蓬溪縣圖書館館長胡云柯，蓬溪縣家譜收藏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薛恒淵，蓬溪縣問陶詩社副秘書長鐘智等人組成的鄉村文化考察組，冒著炎炎烈日，來到蓬溪縣鳴鳳鎮七星村，考察歷史悠久的連二寨遺址。之前，在考察七星村鄉村文化和挖掘打鐵埡村古學廟南池寺歷史的時候，就多次聽當地村民說前面坡上有個明清時期的古山寨連二寨，上有石墻、水池、石堡等古跡。因四川山寨大多盛行于清中晚期，往往農耕民團混用，不同于純粹的軍砦，且駁雜眾多，除非有建筑物保存得比較完好，其他山寨實無太大的價值，因此未引起我們重視。

南池寺村已逝老人敬倫玉2011年所寫《古剎南池寺廟記》描述連二寨：“一山二峰對峙中有一古石寨，寨門扁書：永樂寨，意為建于明朝永樂皇帝朱棣22年（癸未），公元1425年，百姓永遠安居樂業。因一山二峰之形，又稱連二寨。”

一、連二寨位置及現貌

在七星村村干部周建平的帶領下，我們一行前往連二寨所在的周家灣，首先查看了被稱為前寨的王家寨，山頂有一名為蓬溪縣黎穩當的家庭農場，養殖著數頭鴕鳥和幾十只旱養大鵝，種植了幾十畝中藥材。有一約6平方米左右的蓄水池，甚為古樸。

王家寨入口黎穩當家庭農場 王家寨古樸蓄水池

從王家寨出來，沿另一入山口蓬溪縣照峰農業創新創業孵化園開車上山，約一公里，在被稱為下寨的永樂寨寨坡下面停車。然后沿著一條垂高約20米、長500米左右的蜿蜒崎嶇山路步行而上，來到一塊林木蔥郁的平整山頂，即為永樂古寨。

永樂寨分為三層，最下一層已改建為水泥路面行車道，寬約6米；第二層在距第一層車道約10米高處，為寬約20米左右的斜平坡地，坡地邊沿有幾道約0.5米寬、0.3-0.5米深的溝槽，包圍住整個寨坡；頂層為寨頂，由斷斷續續10余處大小不規則的石塊壘砌而成的石墻或堡壘，石墻均厚約0.6米，自然壘砌，無漿跡，無鉆紋，最高的石墻約為1.4米高。整個寨頂面積為1200余平方米，荊棘雜樹叢生，從內看不到寨外景象，石墻堡壘只能在第二層坡地向上方能看見，未發現傳說中的寨門、字跡、建筑物等。

永樂寨入口照峰農業創新創業孵化園牌匾

從永樂寨下層水泥路面車道眺看寨頂

位于二層的環坡溝槽

上達寨頂的入口，無道路、寨門等。

寨頂無建筑物，有石墻或堡壘。

從第二層坡地向上望，可見寨頂多處石墻堡壘。

環拱于寨頂的石墻堡壘。

周建平在介紹連二寨的時候，提到連二寨位置距老縣政府（今天利商業街）約7、8里路（即4公里左右），引起我們的注意。據清代《蓬溪縣志》記載，蓬溪縣境內有清以前的歷史古跡，現在除白塔、教孝臺、金仙寺、常樂寺、慧嚴寺，以及南池寺、大佛寺殘碑等尚有遺跡外，其余諸如唐興廢縣、飛云樓、蓬萊洞天、七曲老人祠、司馬故城、翔鳳樓、龍馬池以及各種牌匾坊碑等，要么僅存大概位置，要么早已了無蹤跡，唯留文字而已。而唐代“司馬城”遺址，縣志所記位置，與今吻合，若能證實，實為蓬溪文物界盛事。

隨后，考察組一行又再次前往鳴鳳鎮天門村考察，確定了與天門寺、連二寨同為一片的山體前，還有一不知名山寨，因無路可上，無法查勘，不知其上是否尚有遺跡。

位于山頂的天門寺，《縣志》闕載。據傳初建于明末清初張獻忠入川時，經查證今為一座土廟，重建于2005年前后，所用建材大部分為拆除原蓬溪中學文昌宮時棄物。

從南池寺前端遠眺天門寺所在無名山寨位置。

二、史料查證

（一）永樂寨

據查蓬溪舊志，“永樂寨”一名最早出現在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編刻的《蓬溪縣志·卷首·疆域圖》中，疆域圖同時還標有其它諸如“玉屏寨”“郭家寨”“萬石寨”“梓潼寨”等近百處山寨，未標示“連二寨”。整部志書中并無對這些山寨的詳細介紹，只是在《蓬溪縣志·卷九·武功》記載：“三年（嘉慶三年，1798）戊午，令各州縣民扎寨屯糧，團練鄉勇以期自衛。《通志》時各匪往來川東川北，居民散處裹脅甚眾，因採堅壁清野之議，通行各屬令百姓扎寨屯糧，團練鄉勇，以期自衛，并設法招撫被賊裹脅之人。”由此可見，這些山寨是因清中晚期朝運衰敗，賊匪四起，當時清廷號令各地方州縣鄉團民眾修建的集屯糧躲避、拒賊自衛的綜合性山寨，起于嘉慶三年的朝廷詔令。道光之前并無這種山寨的記錄，記載的均是如“蓬溪砦”等軍砦。

清道光《蓬溪縣志》載“永樂寨”等寨名。

清道光《蓬溪縣志》載扎寨屯糧嘉慶詔令

（二）連二寨

“連二寨”一名最早出現在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編刻的《蓬溪續志·卷一·疆域》：“小潼場，在縣南三十里，南距遂寧之毛公灘，東距南充界，惟東南一線達于吉星場。其團十五，有官斗寨、三星寨、朝陽寨、連二寨、興隆寨、信義寨。”同時，也對包括“永樂寨”的其它山寨提供了較為詳細的說明：“城南南路東南至七里溝（今七星溝）距南充發達河斗入之界，離城十余里，其團十二，永樂寨在中，人和寨在東南。”而“永樂寨”確記錄于今七星村，距離縣城十余里，雖不知寨名是否出于明永樂年間，其旁有另一山寨名“人和寨”，但非今前寨“王家寨”所在地，應為天門寺前端無名山寨。因此，“連二寨”實為“王家寨”“永樂寨”“人和寨”三寨鼎峙。但是，疆域圖中標有“連二寨”，并無“永樂寨”。

清光緒《蓬溪續志》疆域圖中無永樂寨，載連二寨。

清光緒《蓬溪續志》載永樂寨、連二寨等位置

（三）司馬城

據查與蓬溪相關的各種史料，“司馬城”一名最早出現在南宋寶慶三年（1227年）王象之編撰的《輿地紀勝·卷二百五十五·潼川府路·遂寧府》：“司馬城：司馬城山在蓬溪縣南一十里，昔黎達守本州司馬，民方避亂，乃擇山之懸絕者，筑高城以為限阻，故號司馬城。”

南宋《輿地紀勝》記載司馬城。

明嘉靖時期仍稱“司馬城”（見嘉靖《潼川府志·地理志·蓬溪縣》）；至清，康熙《蓬溪縣志》無載，乾隆版、道光版《蓬溪縣志·山川》中均增記“司馬城山”，道光版另在《古跡》中記為“司馬故城”。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新修潼川府志》仍記為“司馬城”，后名“司馬城山”。

明嘉靖《潼川志》載司馬城

清乾隆《蓬溪縣志》載

司馬城山

清道光《蓬溪縣志》載司馬城山

清道光《蓬溪縣志》載司馬故城

清光緒《新修潼川府志》依據《輿地紀勝》載司馬城

（四）關于黎達

“司馬城”最早載于《輿地紀勝》，稱黎達為本州司馬，并在《仙釋》中記人物黎達曾于山中置道觀居于其上，山因此為名“司馬城山”，并記載“偽蜀王衍夢墜大井中，見一夫負之而出，問其姓名，曰黎達。既寐，使以形求，果得之，詢與夢合，欲爵以官，則不愿仕，遂賜之一目，曰守本州司馬。達素好衛生之，經置道觀于所居山上，因以為名。”清光緒《新修潼川府志》對黎達官職進行了認定，其于唐憲宗（805-820）時期任遂州司馬（為一州長官刺史的下屬僚佐，主要有上佐、判司和錄事參軍。上佐指長史、司馬，輔佐刺史處理州事，相當于正五品）。

《輿地紀勝·仙釋》載黎達賜司馬官職及山名來歷。

清光緒《新修潼川府志》依《輿地紀勝》

載黎達任遂州司馬

（五）關于地理位置

從上述史料所載“永樂寨”“司馬城山”等地，均為“在縣南十里”，而最早記載為南宋的《輿地紀勝》。彼時，蓬溪縣治已在今赤城山麓，明代才遷到今天利商業街處。

而最早記有蓬溪縣的史志地理為唐憲宗元和八年（813年）左右李吉甫編撰的《元和郡縣圖志》：“蓬溪縣，中。西南至州一百二十里。永淳元年割方義縣北界，于今縣南二十里蓬川置唐興縣，長壽二年改為武豐，神龍元年復為唐興，天寶元年改為蓬溪。”彼時的蓬溪縣治也已在今赤城山麓，以后歷代史志如《太平寰宇記》及縣志等均引此為記。因此，《元和郡縣圖志》所載“于今縣南二十里蓬川置唐興縣”，以及《輿地紀勝》“司馬城山在縣南十里”，均是指向縣治為今赤城山附近茶店子一帶。

根據原國家計量局工程師、國家計量局《中國計量》雜志主任、總編輯邱隆所撰寫的《我國古代度量衡的產生和發展》《中國古代計量發展史話》得知，唐代時期的一里合約454．2米，十里即為今4542米，即約9里左右。再結合衛星地圖實際量距，我們可以得出“唐興縣于今縣南二十里蓬川”及“司馬城山在縣南十里”，與今實際距離吻合。

衛星地圖顯示唐興縣遺址和司馬城山位置與舊史記載吻合

三、綜述

根據以上各種史料和實地考察進行論證，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一）七星村、打鐵埡村當地村民所謂“連二寨”，實為民間俗稱。

（二）該地自唐憲宗（805-820）時期至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1000余年，均名為“司馬城”“司馬城山”。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起后，民間稱為“永樂寨”“連二寨”，“司馬城”之名遂湮沒于史海，至今未被提及。

（三）“司馬城”實為多座山寨（連二寨、永樂寨、寨子山、人和寨等）及山下民居組成的山城，一直名為“司馬城”，并因城而定山名為“司馬城山”。

衛星地圖顯示司馬城山及三寨位置

（三）“司馬城”應為多座山寨，分別為“王家寨”“永樂寨（連二寨）”“人和寨”，三寨呈鼎峙之勢，形成一個完整的防御體系。其中，“王家寨”和“永樂寨”相鄰較近，寨頂直線約200余米，若無樹枝遮擋可相呼應；“人和寨”與前兩寨相距較遠，距“永樂寨”約800余米，因此鄉人將前二寨并稱為“連二寨”。

（四）“司馬城山”呈西北往東南走向，起于王家寨前，終于天門寺后，全長約1.1公里，東西寬約350米，最高處海拔約430米，山下公路至山頂平均垂高約60米，最高點約80米。東北方向為緩坡，西南方向為懸壁，西北方向可清楚遙望蓬溪縣城。中寨“永樂寨”南面懸壁下約500米即為南池寺。

（五）除《輿地紀勝》記載遂州司馬黎達率蓬溪鄉民在司馬城山擇山懸絕者筑高城為避賊亂，清道光《蓬溪縣志》和民國《蓬溪近志》兵事篇另載有四次抵御賊寇和軍閥混戰的戰事，分別為明末清初潘之彪抵御張獻忠入川部隊在蓬溪東西北方向戰事；清咸豐十年（1860）知縣李燧率兵在蓬溪東西北及縣南吉星場以南方向抵御藍大順流部戰事；民國十九年（1930）遂寧軍閥李家鈺與南充、鹽亭等地軍閥混戰，從蓬溪東西北方向破城戰事；民國二十一年（1932）底，為配合紅四方面軍入川，中共四川省委策劃指示、蓬溪地下黨組織實施的東鄉民團武裝暴動攻打蓬溪縣城，從司馬城山左側打鐵埡、高家埡口、高墳嘴等處與守城國軍發生激戰之事。

以上戰史，說明在古代冷兵器時期，蓬溪舊城因隨蓬溪河流呈東西走向，舊城長期依靠南北幾座山體——北面“跪象山、石龍山”，南面“連珠山（今國際城至翡翠苑一帶，今已無存）、司馬城山”為拒敵拱衛，實為蓬溪城守護之山。

司馬城歷史悠久，山上山寨始建于唐代，距今已有一千二百余年歷史。南宋末至清光緒中期，山寨均稱為“司馬故城”，清光緒末期方更名為“永樂寨”“連二寨”。

建議打造該處景觀時，恢復原名“司馬城”（或“司馬故城”），山體恢復原名“司馬城山”，這樣相較于“連二寨”更有歷史意義和文化內涵。

清代蓬溪知縣潘之彪語：“蓬雖彈丸，而赤城龍多，仙靈之窟宅存焉；長江明月，詩流之吟骨在焉；嘉粒咸源，生人之利賴出焉；忠臣孝子、偉男貞婦，先民之芳名傳焉。我官此一方，顧安忍使山川靈異與荒煙野蔓同其湮沒？矧今即凋蔽余生，而堵鴻漸集，人文蔚起。安知數十百年后，不更盛如當日？而使散佚者不傳，考古者無據，誰之無咎乎？”《登連二寨懷司馬黎達》:“古木蒼藤隱寨門，蕭蕭故壘氣猶存。數聲杜宇空山響，應是千秋司馬魂。”

蓬溪女詩人鐘智《訪蓬溪連二寨》詩曰：“連二寨何處？炎蒸況路迷。奉煙詢野老，回指往前蹊。叢棘阻人訪，懸崖與日齊。山深愁不見，遙看暮云低。”《登蓬溪連二寨感懷》云：“十里青山千載情，南池遙與連山并。巖扉不語羊公事，蓬邑猶存司馬名。勢壓豺狼安百姓，寨成犄角護孤城。頹垣久被苔紋鎖，盛世有誰論戰爭？”

文史學者胡傳淮先生《訪蓬溪司馬城遺址》詩云：“苔徑盤桓暑氣蒸，殘垣猶印舊時痕。山因避寇分云立，城為安民壁直橫。墨硯波搖千載碧，連雙寨枕萬松青。蟬鳴似說興亡事，斷碣蒼茫日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