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5月28日,阿來首家授權《文化藝術報》連載2025年新書《大河源》。即日起,本報連載茅盾文學獎得主、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阿來的全新長篇非虛構力作《大河源》。《大河源》是阿來為母親河作的深情傳記。《大河源》以《黃河源傳》為題首發于《十月》雜志2025年第1期,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時更名為《大河源》。阿來一路追溯黃河源頭,行走在高原,也行走在歷史和地質變幻的深處,為這片土地和我們的文明喚醒記憶、接續血脈。黃河,我們的母親河,在阿來筆下,我們再次看到她青春的樣貌,重新感知她的體溫和心跳。作品以地理地質層面國家重大考察的科學資料作參考,用詩性語言記述了黃河源區的自然景觀、地質變遷,探究了這片大地的文化記憶,呈現出自然與人文輝映的壯美景觀。
鄂陵湖是一個大湖。南北長約32.3公里,東西寬約31.6公里,湖面面積610平方公里。平均水深17.6米,湖心偏北處最深達 30.7米,蓄水量107億立方米。湖面海拔4272米。我站在4610米的高度上向下俯瞰,從北向南,水天相接。地圖上,湖的北端僅有一厘米不到兩厘米寬度。但在我眼前,卻是蜿蜒好幾公里的曲折湖岸。
黃河源碑在這里,但并不是真正的黃河源頭。
黃河遠在白云間,黃河遠上白云邊。
瑪多縣名,在藏語里,就是黃河源頭之意。
上世紀五十年代,新中國建立后,過去若干部落的游牧之地,才有了縣鄉村三級的行政建置。藏語里,瑪多是指包括真正黃河發源地在內的整個地區,但行政區劃,卻把黃河發源處劃在另一州另一縣。瑪多,河源之名,就不是那么確切了。如果不拘泥于最上游那一段從無到有的水流,黃河上游河水的輳集與壯大卻是在該縣境內。
瑪多一縣面積兩萬五千多平方公里,卻只有一萬五千左右人口——不同資料,不同時期人口統計數并不確切一致,但大致都在這個數量上下波動。全縣轄兩鎮,沿省會西寧至玉樹州的高速公路,盡北邊是花石峽鎮。往南,黃河岸邊是縣城瑪查理鎮。西部廣闊地域,是黃河鄉和扎陵湖鄉。目前,我們就在扎陵湖鄉的地界。
舉目四顧,依然是浩渺湖面,依然是高原面上起伏不大的綠色草甸和云彩稀薄的長天。習慣了各種人工建筑作為地標的我,依然有點不辨東西南北。
要離開牛頭碑園了。心里有些不舍,再繞行一圈。先到碑園正面。
經當地朋友指點,才有那個發現。在碑園前一塊向著湖面的巖石光滑的表面上。
那是史前人類留下的石刻。用石頭敲擊石頭形成的線條,勾勒出了動物的形象。之前,我注意過那塊光滑的巖石,卻沒有看見上面刻劃的形象。現在,經人指點,我看見了。一共有三頭動物。最上方的那一頭,長尾高翹,嘴筒粗壯,應是一種食肉動物。狼,或者是猛犬,難以判斷。下方,是兩頭牛,雙角昂起,短尾下卷。是野生的,還是已被馴養,同樣難以判斷。此前,見過些同類石刻,考古學家大致定位于3000年上下的時間段。
看此圖,除空間的寬廣,又感到時間深遠。刻下這些形象的人群是誰?從血緣上講,不敢肯定他們是不是我們的直系祖先,但從認識自然與利用自然的經驗積累上講,他們是我們的共同祖先。
無論如何,不論這些動物刻劃于什么年代,是萬年前,還是幾千年前,那都是一種蒙昧中的覺醒,都是從野蠻走向文明。這不僅意味著人開始最初的審美表達,更重要的是,他們把其他動物——捕獵的,豢養的,作為對象刻劃出來的時候,就已經通神了,就高踞在了生物鏈頂端,坐在比造物之神稍低一點的地方。頭顱,雙手,長臂,和整個身軀都被太陽與月亮所輝耀。眼睛,匯聚浩翰天宇中所有星辰的光芒。當一個人站在幾千年前的這個山頭,用石頭敲擊石頭,手下線條延展,某種動物的形象出現,那時,他幽暗的智識便開始透進光亮,那些圍觀的族人,身心里一直處于沉睡狀態的情感就被喚醒了。那時,寬闊的風吹過湖水,波光起伏蕩漾。
陽光落在身上,風還在吹。大地微微暖氣吹。我感到輕薄,卻又非常確切的溫暖。在這樣的高度上不停運動,呼吸免不了有些急促,我用相機對準這些圖像不斷摁下快門,屏息間,仿佛看見一雙比我的雙手更粗壯有力的雙手,在用一塊堅硬鋒利的石頭輕輕敲擊這塊大石頭,不止一雙眼睛在看著這雙不停起落的手,看細密的圓點連接成線,勾勒出他們熟悉的動物形象。
我仿佛看到那個手握石器的人,他站在山頂,毛發飄拂,黝黑的面孔浮現出神秘的笑容,被啟悟時心醉神迷的笑容。
我在渾圓的山頭上坐下來,視線從虛空轉向地面。
看見一株正在開花的草本植物。就六七厘米高,但在那些貼地糾纏的薄草地上卻相當引人注目。它蓮座狀叢生的基生葉是鳥羽的形狀,比周圍所有的草葉都顯得青翠可喜。直挺的花莖飽滿多汁,很是一枝獨秀的樣子。當然是一枝獨秀,因為這挺立的花枝,從中部開始,直到頂端,在大約三四米的莖上開出了一共七朵花。我數過了,確實是一共七朵。環繞著花莖,大致都面朝著東南方向。花形也很奇特,下方像某種動物下唇,裂為了三瓣。花瓣淺黃色。如果用這草原上的物產作比,那是一罐牛奶面上凝結的酥油顏色。花朵們似乎在用這種潤澤的色彩悄聲細語。更奇妙的是,這種花的上半部,本來該是上唇形狀,卻變異成了盔狀,那是為了護住嬌嫩的花蕊,抵御嚴寒。因為嚴寒,那承擔了護衛職責的盔狀上,都呈現出被凍傷的紫黑色。盔狀的前端向前探出,成為鳥喙的形狀。七朵花,每一朵花都像一只頭頂紫黑的小鳥,下唇金黃,試圖歌唱,或正在歌唱。只是,我不能聽懂它的語言。不知這種語言,此時所說,是一種外化的情感,還是某種內在的觀念。
這種奇異植物名叫歐氏馬先蒿。在青藏高原上,更多分布于三千多米的地方。
同行的人看著我,那是催促起身上路的目光。黃河上游,地理廣闊,每一天的路都很漫長。
起身,下山。
此時,裹挾著雨與雪的風暴已經去遠。霧氣升高,變成潔白的云朵,停在藍空下面。湖水因此從灰白變得一派蔚藍。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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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姜 瓊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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