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工望著屏幕，簡歷投遞數赫然跳成“207”，然而未讀回復一欄冷冰冰地懸著零。手指停在空中幾秒后，他僵硬地撤回手，只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凝視著那道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裂紋——像極了他曾一絲不茍檢查過的那些失效代碼的路徑，曾經由他那雙精確如機器的手，一毫秒一毫秒地測試過每一個角落，如今卻只映照出一張微帶疲憊的臉，還有那被窗外漸暗的天光拖拽得無言的背影。

他向來珍視這張辦公桌如同士兵之愛槍，桌面的邊沿經過無數次擦拭，溫潤如老朋友的臉頰。桌上文件各安其位，文具猶如隨時待命的士兵整齊排開，連桌角的日歷也都忠實地記錄著房貸與女兒升學考試的日子，每一個格子被紅筆圈畫得如同電路板一樣精密而肅穆。二十年來，每一個清晨端坐桌前，他總有種整飭世界碎片的力量感。如今這一切卻仿佛被掏空殆盡，徒留一具空洞的殼，在驟然降臨的失業風暴中央苦苦支撐。

“精簡團隊，崗位冗余?！蹦欠廪o退郵件依舊躺在他的已讀列表里，字句輕飄飄的卻如鐵索纏心。技術總監輕描淡寫地拍他肩膀說：“老張，公司感謝你多年的付出——但終究，時代變了呀?！睍r代的確飛速向前狂奔，載滿了年輕熱切的面孔，卻偏偏毫不留情地把他甩在了冰冷的站臺之上，遺留在揚起的塵埃里。他幾乎能聽到那引擎啟動的聲音正越行越遠，而他的雙腳仍陷在原地。

回家的一路，他腳步粘沉如同在調試程序的泥濘代碼中跋涉。地鐵車窗里的燈火流過，映出一張張疏離的面孔，像是一張張無聲的測試報表陳列在眼前。女兒補習下課的電話響了。鈴聲尖銳地刺破安靜，他下意識接起，那聲“爸爸”如同一根針直直刺入，使他無法再回避此刻的尷尬。

“爸，下月學費，老師又催了……”女兒的聲音隔著電話飄進來，像一縷穿窗而入的月光，清亮又朦朧。他將車緩緩停在路旁樹木的蔭影里，仿佛這樣能暫時隱去他的狼狽窘態。

他在暮色里輕聲應著，手指卻下意識用力攥住了方向盤，堅硬的塑料邊緣狠狠硌進掌心，幾乎烙印出一條疼痛的凹痕。一個一生都勤勤懇懇描摹測試用例的人，卻在歲月流轉中生出了深深的無力感。從前測試程序時系統卡頓，他總能條分縷析揪出禍首；但當人生本身的程序陷入遲滯，那隱秘的黑盒深埋之處，縱使耗盡心血，他終究發現自己無從調試，更無法修復。他這一生中所有的專業技能、全部經驗數據，竟未能教會自己如何在這巨大無名的系統錯誤中自我重啟。

天色沉沉，街燈漸次亮起。手機屏幕倏忽一閃，提示音清脆地刺穿了車廂里淤積的靜默。一條銀行短信簡短地爬上來：一筆數額精確卻冰涼的款項打入了賬戶。張工定在那里注視那數字許久，像是陌生地檢視程序里一個意想不到的故障提示。手指劃過屏幕，最底下公司系統群發的那句“期待您的更多更新與協作”竟刺目得讓他眼睛生疼。他關閉屏幕，任黑暗徹底吞噬了那行諷刺的邀請，也模糊了那張在車窗上映出的、自己的疲憊臉孔。

車廂重新浸回寂靜的晦暗里。車窗外面，城市的喧囂霓虹明明滅滅地交替閃爍，張工突然想起今晨的咖啡杯上那道微裂細紋——那裂痕看似細微，卻固執地越浸越深，逐漸擴張至整個易碎的杯體。它似乎正悄無聲息地宣告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