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日上午,我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時,父親正蹲在院子里擇菜。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黯淡下去。
“爸,我回來了。”我把行李放在門邊,走到他跟前。
父親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慢吞吞地站起來。他比上次見面時又瘦了些,背駝得更厲害了,像一棵被風雨摧殘多年的老樹。
“嗯,進屋吧,飯快好了。”
屋里飄著土豆燉肉的香味,是我從小最愛吃的。
父親總是這樣,話不多,卻記得我所有的喜好。
我環顧四周,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但冷清得讓人心慌。
“媽呢?”我詫異地問道。
父親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火光照亮了他布滿皺紋的臉:“在你姐那兒了,說住不慣鄉下。”
我嘆了口氣。
這已經是母親第三年住在姐姐家了。
自從姐姐生了二胎,母親就以幫忙帶孩子為由搬了過去,留下父親一個人守著這棟老房子。
飯桌上,父親給我盛了滿滿一碗飯,又夾了塊肥瘦相間的肉放在我碗里。“城里工作忙不?”
“還行,就是項目多。”我扒了口飯,熟悉的味道讓我鼻子發酸。“爸,我這次回來是想跟你說個事。”
父親停下筷子,等著我繼續。
“我在城里買了套大點的房子,想接您過去住。”我觀察著父親的表情,“您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放心。”
父親的眼睛閃了閃,隨即低頭扒飯。“不去,城里住不慣。”
“您都沒試過怎么知道?小區環境好,還有老年人活動中心......”
“說不去就不去。”父親打斷我,聲音不大卻異常堅決,“我在這兒住了一輩子,挺好的。”
我還想再勸,父親已經起身去盛湯,明顯是在回避這個話題。
晚上,我躺在小時候睡的床上,聽著院子里蟋蟀的叫聲,思緒飄回童年。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總在數落父親。
“你看看人家老王,去年蓋了新房,今年又買了拖拉機。你呢?種了一輩子地,連個像樣的房子都蓋不起!”母親的聲音尖利刺耳。
父親通常只是沉默地抽著旱煙,或者干脆躲到田里去。
偶爾被逼急了,才會嘟囔一句:“種地怎么了?不偷不搶的。”
母親就會冷笑:“種地?種地能種出個屁來!要不是我精打細算,這個家早喝西北風去了!”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會上演。
母親嫌棄父親沒出息、不會賺錢、不懂變通;父親則用沉默和逃避應對。
我曾天真地以為,等我長大了賺錢了,母親就會對父親好一點。
可事實是,即使我大學畢業在城里站穩腳跟,每月給家里寄錢,母親對父親的嫌棄絲毫未減。
第二天一早,父親的咳嗽聲把我吵醒。我披上衣服走到院里,看見他正在喂雞,佝僂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
“爸,您咳嗽又厲害了?”
父親擺擺手:“老毛病,不礙事。”
我堅持要帶他去縣醫院檢查,他拗不過我,只好答應下午去。
趁他出門干活的工夫,我決定收拾一下他的房間,看看有什么需要帶去城里的。
父親的房間簡陋得令人心酸——一張木板床,一個掉了漆的衣柜,還有張搖搖晃晃的書桌。
我拉開抽屜,里面整齊地放著針線、老花鏡和幾本發黃的農業技術書籍。
最底下壓著個木盒子,上了鎖。
這引起了我的好奇。
父親從不鎖東西,這個盒子里會有什么?我在衣柜頂上找到了鑰匙,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盒子。
里面是一張泛黃的獎狀,上面寫著“李明德同志在全縣農業技術推廣中表現突出,特發此證,以資鼓勵”,落款是1985年。
獎狀下面壓著幾張照片,最上面那張是父母年輕時的合影。
照片上的父親英俊挺拔,母親秀麗端莊,兩人站在一片麥田前,笑得那么幸福。
我翻過照片,背面是父親工整的字跡:“桂芳,等咱們的試驗田豐收了,我就帶你去省城玩,給你買最時興的裙子。愛你的明德,1983年夏。”
我的手微微發抖。這和我記憶中的父母完全不同。
他們什么時候有過這樣的溫情?為什么我從未聽父親提起過這個獎狀?
那個說要帶母親去省城的年輕人,怎么變成了被妻子數落一輩子的窩囊老漢?
正當我出神時,手機響了。
是母親。
“強子,聽說你要接你爸進城?”母親的聲音透著焦急。
“是啊,他一個人在這兒......”
“不行!絕對不行!”母親打斷我,“他那么大年紀了,去城里能習慣嗎?萬一有個頭疼腦熱的怎么辦?”
我愣住了:“媽,您不是一直嫌棄爸沒出息嗎?現在我要帶他去過好日子,您怎么反倒反對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我......我是為你好。你工作那么忙,哪有時間照顧他?”
“我可以請保姆......”
“保姆能比家里人上心嗎?”母親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這事沒商量,你爸不能去!”
掛斷電話,我更加困惑了。
母親的反應太反常了。
她不是巴不得離父親遠點嗎?為什么現在又這么緊張?
下午,我硬拉著父親去了縣醫院。
檢查結果不太好——慢性支氣管炎加上輕度肺氣腫,醫生建議少干重活,注意保暖。
“我早說了沒事。”父親把檢查單折好塞進口袋,“莊稼人哪有不咳嗽的。”
“爸,您這情況更需要有人照顧。跟我去城里吧,醫療條件也好。”
父親搖搖頭,目光堅定:“我這把老骨頭,還是埋在自家地里踏實。”
回家的路上,父親突然說:“你媽給你打電話了吧?”
我一驚:“您怎么知道?”
“猜的。”父親苦笑一下,“她肯定不讓我去。”
“為什么?你們到底......”
父親擺擺手,示意我別問。我們沉默地走完剩下的路。
晚飯后,我正在院子里乘涼,突然聽見大門被推開的聲音。
抬頭一看,竟然是母親,拎著個小包袱,風塵仆仆的樣子。
“媽?您怎么回來了?”
母親沒回答,徑直走向屋里。我趕緊跟進去,看見她站在堂屋中央,環顧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剛從廚房出來的父親身上。
“聽說你要跟兒子進城?”母親的聲音有些發抖。
父親擦了擦手:“我不去。”
“你騙人!”母親突然激動起來,“你一直想離開這個家,現在有機會了,你能不去?”
父親嘆了口氣:“我說了不去就是不去。”
“那你為什么讓強子回來接你?”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高,“你是不是覺得我虧待你了?是不是要在兒子面前告我的狀?”
我看著這一幕,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母親咄咄逼人的架勢,陌生的是她眼中閃爍的......那是恐懼嗎?
“桂芳,”父親罕見地叫了母親的名字,“我從來沒想過離開這個家。以前沒有,現在更沒有。”
“那你為什么......”母親的聲音突然弱了下來。
父親轉身進了屋,片刻后拿著那個木盒子出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看看這個。”父親把盒子遞給母親。
母親疑惑地打開,看到那張照片時,她的手明顯抖了一下。
“你......你還留著這個?”
父親點點頭:“我留著所有和你有關的東西。”
母親突然哭了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照片上。
“你恨我嗎?這些年我那樣對你......”
父親搖搖頭,伸手想擦母親的眼淚,又縮了回去。“我從來沒恨過你。我知道你心里苦。”
我站在一旁,完全懵了。這和我認知中的父母完全不同。
“到底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問。
母親擦了擦眼淚,深吸一口氣:“你爸......你爸本來有機會去縣農業局工作的,就是得那張獎狀那年。”
我驚訝地看向父親,他低著頭不說話。
“那時候我剛生了你姐,身體不好,你爺爺奶奶年紀也大了。”母親繼續說,“局里說要他去,得住在縣城。我......我不同意,我說他要是敢去,我就帶著孩子回娘家。”
“媽!您怎么能......”
“我當時害怕啊!”母親打斷我,“我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公婆身體又不好,他要是去了城里,這個家怎么辦?后來......后來我就開始嫌他沒出息,其實是我......是我拖累了他......”
父親突然開口:“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選的。家比工作重要。”
我看著父親平靜的臉,突然明白了為什么他對我接他去城里的提議反應如此激烈。
三十年前,他為了家庭放棄了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三十年后,即使家庭并不美滿,他依然選擇堅守。
“爸......”我的聲音哽咽了。
父親拍拍我的肩:“你在城里過得好,爸就高興。這兒是我的根,我哪兒也不去。”
母親突然抓住父親的手:“明德,我對不起你......”
父親輕輕抽回手:“說這些干啥。你吃飯沒?鍋里還有熱飯。”
看著父親走向廚房的背影,我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原來父親不是懦弱,他的沉默里藏著怎樣的堅韌和包容?而母親數落了一輩子的背后,又隱藏著多少愧疚和自責?
那天晚上,我聽見父母在他們房間里低聲說話,這是多年來第一次。
雖然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但第二天早上,我看見母親在廚房幫父親燒火,兩人雖然沒有交談,氣氛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劍拔弩張。
離家前,我把父親叫到一邊:“爸,那個工作的事,您后悔嗎?”
父親望著遠處的田地,笑了笑:“有什么后悔的?我有你和你姐,挺好的。”
“可是媽她......”
“你媽心不壞,就是嘴厲害。”父親頓了頓,“其實她比誰都在乎這個家。”
我點點頭,突然明白了母親為什么反對父親跟我進城。
在她心里,即使數落了父親一輩子,他依然是這個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的反對,不過是害怕失去的另一種表達。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父母的關系。
或許愛情早已在柴米油鹽中消磨殆盡,但某種更深的東西將他們綁在一起——是習慣,是責任,還是歲月沉淀下來的羈絆?
我說不清。
但我知道,下次回來,我會開上車,邀請父母一起去城里住段時間。
不是為了照顧誰,只是想讓他們看看,他們共同養育的孩子,如今過得很好。
而他們的故事,遠比我看到的復雜,也遠比我想象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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