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然
老周坐在竹凳上,手指靈活地穿梭在細長的竹篾之間。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在他布滿老繭的手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院子里,幾只麻雀在啄食地上的谷粒,發出細碎的聲響。
"爸,我回來了。"
老周抬起頭,看見兒子周明站在院門口,身邊還站著一個陌生女子。周明比上次見面胖了些,臉上帶著幾分城里人的白凈,身上穿著老周叫不出牌子的襯衫和西褲。那女子肚子微微隆起,一只手搭在周明臂彎里。
"這是小蕓,我媳婦。"周明介紹道,語氣里透著幾分自豪,"我們回來住幾天。"
老周放下手中的竹篾,在褲子上擦了擦手,站起身。"進屋吧。"他只說了這三個字,轉身走向廚房去燒水。
廚房里,老周往灶膛里添了幾根柴火,火苗噼啪作響。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天,周明剛上小學,放學回來餓得直叫喚。老周放下編了一半的竹籃,趕緊給兒子煮了一碗面,還特意加了個雞蛋。那時候周明吃得可香了,小臉埋在碗里,抬起頭時嘴邊還掛著面條。
"爸,您別忙了,我們帶了吃的來。"周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老周回頭,看見兒子手里提著幾個塑料袋,里面裝著熟食和飲料。
"花那錢干啥。"老周嘟囔著,但還是接過了袋子。
晚飯時,周明滔滔不絕地講著城里的生活,講他如何從一個小工做到項目經理,講他們買的房子和車。小蕓偶爾插幾句話,大部分時間只是安靜地吃飯。老周聽著,偶爾點點頭,更多時候是盯著兒子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爸,您這竹編手藝,現在城里可值錢了。"周明突然話鋒一轉,"那些高檔餐廳、民宿,都愛用這種手工制品,一個竹籃能賣好幾百呢。"
老周夾了一筷子菜,沒接話。
"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跟您商量這事。"周明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前傾,"我想開個網店,專門賣您做的竹編。您負責做,我負責賣,利潤我們對半分。"
老周慢慢咀嚼著嘴里的食物,目光落在窗外的竹林中。那些竹子是他親手栽種的,已經長了二十多年。
"我老了,做不動了。"老周最終說道。
周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爸,您這手藝要是失傳了多可惜。再說,您一個人住在這老房子里,我不放心。"
老周放下碗筷,起身走向院子里。夜幕已經降臨,遠處的山影模糊不清。他聽見周明在身后跟小蕓小聲嘀咕:"老爺子就是固執..."
那天晚上,老周輾轉難眠。他起身走到窗前,看見對面屋子的燈還亮著。透過半開的窗戶,他看見周明正小心翼翼地喂小蕓吃水果,那溫柔的樣子讓老周想起了周明小時候生病,自己也是這樣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
第二天一早,老周像往常一樣起床劈竹。周明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看見父親滿手竹屑,皺了皺眉。
"爸,您別這么辛苦了。我每個月給您寄的錢不夠用嗎?"
老周停下手中的活計。"錢我都沒動,存折在抽屜里。"
周明的臉色變了。"您這是什么意思?嫌我的錢不干凈?"
"我自己的手還能動,不需要別人的錢。"老周平靜地說。
"別人?我是您兒子!"周明提高了聲音,"您就非要這么倔嗎?您看看這村子,還有幾個人住這兒?年輕人都出去了,誰還守著這些破手藝?"
老周拿起一根竹子,輕輕撫過上面的節疤。"竹子有節,人有骨。"
周明氣呼呼地轉身回屋,不一會兒就聽見他收拾行李的聲音。小蕓站在門口,欲言又止地看著老周。
"爸,您別生氣,周明他就是脾氣急..."
老周搖搖頭,繼續劈他的竹子。中午時分,周明帶著小蕓走了,連午飯都沒吃。老周站在院門口,看著兒子的車揚起一路塵土,最終消失在村口的拐角處。
那天晚上下起了雨,老竹窗被風吹得咯吱作響。老周點起油燈,繼續編一個未完成的竹籃。燈光下,他粗糙的手指靈活地穿梭,竹篾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雨停時已是深夜。老周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窗前。月光透過云層,照在院子里那口老井上。他想起周明小時候最喜歡趴在井沿往下看,每次都被他厲聲喝止。如今那井沿長滿了青苔,再沒有孩子會好奇地探頭張望了。
第二天清晨,老周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他披衣開門,看見周明站在門外,衣服濕了大半,臉上帶著疲憊和懊悔。
"爸..."周明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們昨晚在半路車拋錨了,在鎮上住了一晚。我想了一夜..."他停頓了一下,"我不該那樣跟您說話。"
老周側身讓兒子進門,默默去廚房生火做飯。周明跟進來,坐在灶臺旁的小凳上,就像他小時候常做的那樣。
"爸,我這次回來,其實不只是為了生意。"周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小蕓懷孕了,我想讓孩子知道他爺爺是個多厲害的手藝人。"
老周攪動鍋里的粥,沒有說話。
"我知道您擔心什么。"周明繼續說,"您怕我把您的竹編當成賺錢工具,怕我糟蹋了這門手藝。"他抬起頭,眼中閃著光,"但我向您保證,我會認真學的,就像小時候您教我那樣。"
老周盛了一碗粥遞給兒子,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放學回家喊餓的小男孩。
接下來的日子里,周明每天跟著老周學竹編。起初他笨手笨腳,經常被竹篾劃傷,但他沒有抱怨。小蕓有時也會坐在一旁看著,手里織著小毛衣。院子里又有了笑聲,老房子似乎也變得年輕起來。
一個月后的傍晚,老周坐在院子里乘涼,看著周明專注地編一個小竹籃。夕陽的余暉灑在兒子身上,勾勒出一圈金邊。
"爸,您看這樣行嗎?"周明舉起完成的小籃子,臉上帶著孩子般的期待。
老周接過來仔細檢查,點點頭。"比上次好多了。"
周明咧嘴笑了,那笑容讓老周想起了他第一次學會騎自行車時的樣子。
"爸,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周明突然正色道,"我想把咱家的竹編申請非遺,這樣既能保護這門手藝,又能讓它被更多人知道。"
老周沉默了一會兒,望著遠處的竹林。"手藝是活的東西,光保護不夠,還得有人真心喜歡,愿意學。"
"我明白。"周明認真地說,"我已經聯系了幾個對傳統工藝感興趣的年輕人,他們愿意來學習。我還想辦個培訓班,教村里的孩子們..."
老周看著兒子侃侃而談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也許,這門手藝不會在他這里斷絕。也許,他的竹子會繼續生長下去,在新的手中煥發新的生命。
那天夜里,老周又一次失眠。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院子里,卻看見周明屋里的燈還亮著。透過半開的竹窗,他看見兒子正在電腦前工作,桌上攤開著各種圖紙和樣品。小蕓端著一杯水走過去,周明抬頭對她笑了笑,接過水杯時輕輕摸了摸她的肚子。
老周站在暗處,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熬夜趕制竹器,為了給即將出生的兒子多掙點奶粉錢。那時妻子還活著,常常勸他別太累,但他總說"為了孩子,值得"。
窗內,周明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他轉頭看向窗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但夜色深沉,他什么也沒看見。
老周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竹葉沙沙的聲響。明天,他要教周明編一種新的花樣,那是他父親教給他的,現在該傳給下一代了。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老屋的瓦片上,也流淌在老周滿是皺紋的臉上。他閉上眼睛,夢見了一片茂盛的竹林,竹筍破土而出,節節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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