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封回信，收信人是此時正在參加高考的 B，應該也包括更多年輕人。回信的是作家余世存，高校教師黃燈，和歷史學教授王笛。

B 讀高三，兩周前給我們寫來很短的郵件，郵件里說，高考臨近，她/他很害怕。盡管成績不錯，但害怕結果，害怕未來，害怕達不到外界的標準。

我和回復這些郵件的三個成年人，第一個不約而同的感受是慚愧，第二個不約而同的決定是真誠，寧可表現出真誠的猶豫，也不要裝作斬釘截鐵的鼓勵。這成了「世相回信」開設以來最難的一次回答。

高考仍然很重要，祝 B 和所有參加高考的孩子一切順利。但這三封信想跳出這一點，告訴每一個面臨關口、想不透未來的人一些呼應：聽到了，感同身受，并且有一些看法，你可以聽聽看有沒有用。

新世相內容團隊

我是一名高三學生，現在距高考開始還有13天。

我害怕高考的到來。一直以來，我被灌輸的都是“高考是人生的轉折點”。雖然我理智上明白，人生有很多種選擇，高考也不是對人生的審判，但我無法抑制自己的焦慮和不安。

一直以來我被無數只手推著前進，渾渾噩噩地往前走，卻不知道終點在哪里。我好像不是在害怕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而是害怕達不到別人心里的標準。

有時我會想要回到小時候。那時的我成績好差，沒拿過一張獎狀，不擅長社交，是一眼望過去在人群中會被忽略的小透明。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很安全。

當我開始試著去做大人心里的“好孩子”，一切就變樣了。起初我會因為別人的夸贊而開心，但我又總是不得不給自己更多壓力，逼自己再努力一點，踮起腳去夠更高的東西。我越來越患得患失，甚至因為考出了最好的名次而崩潰大哭。

隨著高考臨近，害怕和迷茫交織著吞噬我，我不知道未來應該是什么樣的，不知道什么是對與錯的標準。

我感到深深的無力，卻又不知該怎么做。

2025.5.25

你好，高考生 B：

在這個時候，僅僅是告訴每個人“未來有很多選擇”是遠遠不夠的，而且會加重那種失控的感覺。這個時候，很多非常快的安慰和非常籠統的鼓勵，反而會加劇不知所措的那種感覺。

恐懼的時候，第一件事是要把它掰開，非常具體地理解這種心理狀態是為什么，有沒有壞處。

我翻譯過很多與戰爭有關的書，里面講了非常多關于戰爭的細節。所以你面對的這種恐懼，是每個團體里面的人都會發生的必然現象。

高考現在也可以類比成一個“戰場”。如果你去讀東西方軍人們的回憶錄，他們都會說，在上戰場之前那個等待的時間，是非常煎熬、難忍和恐懼的。

但是，等到真的沖出戰壕那一瞬間，就沒事了——恐懼會消失。這是你要知道的一點。

那些即將發生、非常重要、無法回避的事，一定會讓人恐懼。不管做了什么準備，不管你是不是非常豁達，你都會像在戰壕里面的士兵一樣，那種想平復而平復不了的心理，都是一樣的。其實，老師和家長都有他們的各自的恐懼。

我想告訴你，每個人目前都是這種狀態。它是正常的。我不想讓你放棄對考試結果不好的恐懼。但我想告訴你，要看到這種恐懼本身的原因。

但是等序幕拉開，那一刻，具體的戰斗會替代模糊的想象。你不會那么恐懼了，所以你也不用擔心這種恐懼會破壞你。

這是我印象比較深的、希望分享給你的例子。

這種“戰場之前”的恐懼在很多事面前都有。我是一個寫作者。即便是當朋友請我們寫一些東西，我們這些人也會害怕，害怕寫不好。

但是哲學家馮友蘭對寫作有個經驗，他說你寫不出來也不要怕，你要硬寫。這是經驗之談，那就說明大家都是一樣的。

硬著頭皮上，是每個人都要學會的。但并不是說硬著頭皮上就不好。恐懼只是恐懼，它不一定與壞的結果有關。

恐懼真正的原因，是因為這件事太重要，讓我們對它失敗的后果極為擔憂。但我沒法告訴你高考不重要。高考在當下，就是很重要，會影響以后很多的事。

但是，恐懼越具體，越沒那么可怕。如果高考真的沒有考好，我想明白地告訴你很可能會發生的影響：你可能要比別人多走一點彎路。

未來還是會有更好的結果，但在得到更好的結果前，你必須知道比別人落后了一點，未來要補上；你也能成功，但是這些成功，要比別人多花一點時間，多花一點努力。有人高考過了這道關之后，以后可能花 7 分力氣就可以，高考失利的人以后也許要再多花 1 分。

戰勝恐懼最重要的是知道為什么恐懼，并且知道具體的后果。我們首先確實得承認高考會有影響，又要認清它不是一個不可挽回的。高考之后的人生節點就有很多。

還是從戰爭和軍人的故事里的啟發。在理解恐懼之后，上了戰場之后，怎么能夠出成績？我們大家都承認的一個不證自明的道理就是：兩軍相爭勇者勝。

人在勇敢的時候，就會自信、鎮定。你必須帶著勇敢進入人生這場戰斗。這個你要記住，牢記。

在這么一個惶恐的日子里，你寫到這封信，這是非常有意義的。10 年、60 年后，你再來看你的這封信，會很愉快地接受現在的自己，甚至可以跟別人分享。

所以，我也建議你和很多年輕人，在這段時間里，可以給自己再多做點以后可以讓你欣賞自己的事。

你可以練習區分他人的需求和你自我的需求。這段時間，每天休息之前，你可以寫一下自己的感受：今天你為自己做過什么？

當自己坐立不安的時候，你可以記錄你的感官：

你看到過哪幾樣東西？

今天聽到幾種聲音？

今天刮了風，吹的味道是什么樣的？

今天的天空是多云還是藍天？

你都記下來。這些都可以打破焦慮和惶恐。很多年后，你再回看你這些天的記錄，包括你的惶恐，它們都會變成你的一個重要的財富。

你好，高考生 B：

在高考期間，緊張、害怕其實是正常的。但你也不要覺得一緊張就會完蛋，坦然接受大考來臨之前的真實心理狀態。

事實上，根據我多年的觀察，一場考試基本上會體現人平時的狀態，哪怕沒睡好覺，其實也不會太影響你第二天作答。高考期間正常的心理波動所導致的失眠、疲憊，其實都沒有關系。人在應急狀態下可以承受這些波動，不要擔心，不會對成績造成太大影響。

失誤或者大起大落，是不常見的事，概率極低，對高考也是一樣。

對大多數人而言，拉長距離看，人生結果大概率會跟你的實力、努力、天賦相當，不用害怕會發生太大偏差，即使有偏差，也會在更長的時間里被校準。

高考對人一生的影響，放在漫長的人生中，并不如別人想象的那么具有決定性。面對高考最重要的是不要太慌張，以平常心待之，既不敷衍，也不焦慮。

說起來，我的高考都過去好多年了，回頭看，會發現它雖然會在心里留下一些東西，但事實上沒那么可怕。

一個人發展得怎么樣，受很多東西影響，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跟你本身的性格、興趣、天賦都有關系。

我的孩子馬上也要升入高三，我明顯能感覺到高三的氣息來到了他的身邊。作為媽媽，我會緩解他的情緒，讓他將高三當做終身學習必須面對的一個階段，讓他不要過于關心高考成績，凡事盡力，保證身心健康，到時考到什么樣就是什么樣。

年輕人很敏感，父母安慰孩子時，要發自內心相信自己的話，要有勇氣和孩子承擔失利的可能結果，他們才會感受到父母的真誠，感受到父母是自己成長路上的后盾和港灣。

所以，我也想真實地跟你說同樣的話。不管高考怎樣，天不會塌下來。

一個年輕人的成長，現在看起來，大學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而已。大學之后，你的整個社會化過程，你在現實中的歷練，會讓你擁有真實的發展機會，其實比大學更重要。

高考很快就會過去，對你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因為別人的評價影響自我認同，你要意識到自己的價值和意義，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們年輕人因為長期在競爭中長大，沒有太多的空間釋放本能的生命力量，所以在情緒上會焦慮、緊張。這種負面的情緒不是你的錯，要學會快活一點，要跟自己和解。

與其整天焦慮考得好不好，不如用這段時間，仔細看看自己有沒有獨特的地方。看看自己對什么感興趣？想想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人？有沒有和別人不同的地方？能夠解決什么具體的問題？找到自己真正的熱愛的，聚焦并強化你的興趣。

學生時代的經歷讓很多人失去對獨特性的敏感，但在社會巨大的海洋中，唯有不同才能助你脫穎而出。作為個體，要想辦法看到或找到自己的真正所愛。

我是教師，是作家，我認識很多學生，也認識很多父母，這些觀點基于我的現實觀察，結合了我對自己成長的審視。我的身邊有很多沒有文憑，依然可以在行業內做到頂級的人，現實中，一個人如果真的很有特點、很有創意，很與眾不同，社會不會埋沒他，他也一定會找到立足點。

高考當然重要，但不是決定人生的唯一砝碼。當我們看長期的結果，可以確信，我們認真對待人生，哪怕高考偶爾失誤，命運必將在某些方面補償你。

你好，高考生 B：

我首先想說，我知道高考帶來的憂慮是怎樣的。

但我想告訴年輕的朋友，不要以為這就是你人生的結局。

我非常清楚，一個學生如果考得不好，將是怎樣的打擊。對許多學生來講，猶如天塌下來一樣。連我們成年人都無法想象這樣的壓力。

我作為一個年長的人，說不出勸你努力的話，也說不出勸你看開的話。其實年輕人誰不愿意高考成績滿意，改變自己的命運？誰不愿意自己成功地翻過人生的這一道大坎？

一個學生在十多年時間里，為了一場考試能夠這么拼搏，你們已經做了能夠做的一切。我們真的不應該再苛求什么。心理上調整，選擇放下——這些都是說起來容易、但是針對你們本身的經歷，卻是非常難以承受的。

但也因為你們身處這個年齡，無論如何，不要在十幾歲的時候，就認為我的命運被任何事情決定了，哪怕是高考，一定不要這么想。

你還年輕的很。我已經將近 70 歲，我的經歷也可以和你們分享。我們每一個人的人生，要過無數的坎，高考只是一個坎而已。

1975 年我 18 歲，高中畢業，前途茫茫，根本不知道未來的命運會怎么樣。那時我可以留在城市，但我想讀大學。

1977 年恢復高考，我準備了考試，但父母認為當時我的工作不錯，說服我放棄了高考。1978 年，我還是想讀大學，瞞著他們參加了高考。

1985 年，我研究生畢業，兩年后我 31 歲，被破格提拔為副教授。當時我并沒有認為，我的努力就可以就此結束了。35 歲那年，我又決定到美國留學，重新開始當一個學生。拿到博士學位并在美國的一所大學任教時，我已經 42 歲了。出版第一本英文專著的時候，我已經 48 歲。如果這本書沒有出版，我就會失去在大學的職位。可是到現在為止，我已經出了四本英文專著，這是我在 31 歲當副教授的時候做夢都不敢想的。

我把我的經歷講給你們聽，是想告訴你們，不要相信一考定終身，一定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經過了努力，無論是否最后能達到目標，但是你努力過了，爭取過了，你的一生沒有就此被定義。一定不要相信一考就能定你的終身，相信了這一點，我覺得你就被愚弄了。

其實，無論對什么人，不管你來自哪個社會層次，是什么家庭，總會遇到一些事，這些事看起來似乎可以決定你的命運。高考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次。

對一個才十幾歲的人，沒有任何事情大到能決定你未來一生的命運。

高考確實是一個坎，但是你看，我到 48 歲還在翻自己的坎。我沒有在任何時候覺得，那一刻就是我人生的結局。

如果你不愿意過太艱苦的、不斷挑戰的生活，也沒關系，能夠自食其力，過好自己的日常生活，就是很好的普通人的選擇，碌碌也可以有為。

我覺得，一個年輕人一定要知道你自己愿意做什么——你愿意做什么，做出選擇，就意味著一定的風險和代價。

你已經為你的學業努力了，承擔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開始，這一點甚至比你高考的結果更重要。

我是一個歷史學者，歷史研究里有個基本觀點：

不要相信一個結論就是最終的結論。同樣，面對高考，不管是壞的還是好的結果，你千萬不要相信這一刻就是結局。

因為你還不知道，你未來的路還長得很，你的未來才開始，剛剛才開始，你還完全不知道，未來還有多少的美好在那不平坦的漫長道路上等待著你。如果你走不到那一段，等不到那一天，你怎么能知道什么是美好呢？

對自己的未來至少你應該有好奇心：到底我這一生的未來會怎樣呢？

誰都希望一帆風順地達到自己的目的，但也要承認，我們不知道哪個坎是最大的坎；也不知道未來的路通向何方。那么你需要做的，就是堅決不相信這一刻就是我的結局。

新世相@小紅書高考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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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無過去，

萬物不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