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兆騫
鐵馬夜嘶千里月,
雕旗秋倦萬重云。
——顧嗣協《題宋宮贊藥州北征圖》
峻青和孫犁、柳青、梁斌、劉知俠、陳登科等作家一樣,都是來自延安等革命根據地的小說家。他們一直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壇的小說創作主力,描寫工農兵革命斗爭的優秀小說,大多出自他們的手筆。寫短篇小說較為精彩者,峻青當之無愧。
短篇小說是小說中的輕騎兵,篇幅雖短,文字有限,但好的短篇往往能熔鑄極為厚重的生活內涵,能在一些生活場景中塑造出堪稱典型性格的人物,窺一斑而知全豹,以一目盡傳精神之法,寫出人物的一生命運。孫犁的《山地回憶》、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王愿堅的《黨費》都是膾炙人口、名噪一時的精品。
長期參加抗日民主政府工作,結合家鄉膠東半島革命根據地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峻青以極大的創作熱情寫就的《黎明的河邊》,就屬于其中的精品。小說通過驚心動魄的戰斗故事和鮮明的人物形象,反映出了當代歷史脈搏與時代精神,激蕩著一股激動人心的力量。
筆者的書房,懸有一幅彩色水墨畫——《奇石牡丹》。觀之,讓人想起宋代張孝祥《浣溪沙》中的那句:“妙手何人為寫真,只難傳處是精神。”夠不上珍品,但有典雅活氣。此畫,乃作家峻青所贈,畫上題曰:“兆騫賢侄雅賞,峻青癸亥年夏。”
癸亥年即1983年夏,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一次到承德的避暑消夏活動,正巧收到作家峻青來信,說他在避暑山莊度假,筆者便與同事乘社里的大轎車到了承德。
峻青住處,離我社人員下榻的賓館不遠。筆者常常在夕陽快沉落之時,一個人跑到他那里。我們約好一起在他住的酒店庭院里,吹著習習涼風吃晚飯。他和夫人陪著筆者。幾盤精致的時令小菜,一碟黃醬,幾棵洗凈的大蔥,還有幾張山東煎餅,是峻青特意讓夫人準備的。解放后,峻青調到上海多年,本邦菜雖精致,但他不改山東人吃煎餅裹大蔥的習慣。他笑笑,用手指著醬、蔥、煎餅,用濃重的山東口音說:“這里有太多的鄉愁喲!”
筆者在20世紀80年代初聽過這句話。當時,筆者到上海見陳伯吹,住在《兒童時代》出版社。那時,在《兒童時代》當編輯的王安憶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峻青得知,就把筆者接到他家。也是吃晚飯時,他夫人做了一桌雞、鴨、魚、肉,十分豐盛,但在峻青面前,夫人偏偏擺了一盤煎餅、一碟黃醬、幾棵大蔥。峻青見筆者不解,笑著用濃重山東口音說:“沒辦法,這里有太多的鄉愁喲!”
峻青喜歡筆者,可能是因為1979年,他的增訂本《黎明的河邊》在筆者工作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一次,峻青到社長嚴文井的東總布胡同宅第去拜訪。筆者正好在場。筆者十幾歲就認識嚴文井先生。兩家住得很近,那時筆者正在做文學夢,便經常到他家請教文學問題。筆者見到峻青,很高興,告訴他從上大學時就喜歡這部作品。說著說著,筆者背誦了他于1959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秋色賦》里的篇什。他推了推碩大的眼鏡,含笑點頭。
談到戰爭小說時,筆者說,中國文學對戰爭的敘述,大多強調民族、國家立場和意識形態立場,像丘東平《沉郁的梅冷城》那樣對戰爭的敘述維度——特別勇敢看到戰爭本身的酷烈和野蠻的,并不多見。《黎明的河邊》,對戰爭的“蠻”性的分寸感,掌握得特別好,小說不是在表現戰爭本身,刻意表現殺戮,而是通過鮮明的藝術形象來傳達戰斗的驚心動魄,來表現人民大眾的愛國熱情,來歌頌革命英雄主義。
筆者在嚴文井先生面前,總是口無遮攔。他瞪著筆者道:“年輕人,請從戰士、戰斗和戰爭中的人這個真實而堅固的鐵三角的視角進入戰爭,進入關于革命戰爭的闡述,好不好?”
從峻青眼鏡后面那雙發亮的眼睛來看,他對筆者的信口雌黃有興趣。
1984年,作家龐瑞垠交給筆者他寫的《東平之死》。筆者編發在當年第五期《當代》上,不久,《小說選刊》轉載,在文學界產生不小的影響,并引起了一場對丘東平其人其文的爭論。他對現代戰爭與人性關系獨到的認知和表現,受到尊重。后來,筆者與峻青談到丘東平。峻青讀過丘東平的作品。他說,丘東平對現代戰爭的體味,在于他對戰爭中的人性的揭示,從人性與文明的高度審視戰爭,有獨到思考。
筆者與峻青相交,屬于“今日樂相樂,別后莫相忘”(曹植《怨歌行》)那種友誼,來往不多,卻“千里幸相思”。筆者退休后這二十年,從煩雜公務解脫出來,鉆進書房,伏案寫書,幾乎與外界相隔。2019年8月,忽聞峻青駕鶴西去,竟未送上一程。作為海關《金鑰匙》雜志顧問,筆者正與編輯部一行到國門綏芬河海關開會,只能“故人入我想,明我長相憶”了。
峻青,山東海陽人,原名孫俊卿,1922年出生在偏僻山村的貧農家庭,只上過幾年私塾。十三歲時,他的母親和妹妹相繼病餓而死,他只能到鄰村一家花邊廠當童工。他在工廠干重活,還要和廠主家的長工到田里干農活,和牛倌一起放牛,和廚師下廚做飯,甚至推磨、壓碾,累得死去活來。三九寒冬天,他要在雞叫前砸開河冰,在冰水中洗衣服。他常用腳踏車馱著一二百斤的貨,翻山越嶺,往城鎮送……
與長工、伙計、牛倌生活在一起,又經常到城鎮送貨,讓峻青熟悉和了解社會階層各種人物的同時,又接觸和吸收了大量的民間口頭文學。他學會了各種各樣生動形象而富有表現力的民間語匯,知曉了各階層的生活、習性、風土人情及歷史掌故。這一時期,他讀到了《三國演義》《水滸傳》《三俠五義》等書。更重要的是,這片土地民風彪悍,父老鄉親有著反抗階級壓迫、反抗外邦侵略的斗爭精神和傳統,因此,他自幼就崇拜英雄,仰慕豪杰。
膠東半島又是老革命根據地,早在大革命時期,共產黨組織就十分活躍。席卷了大半個膠東的“一一·四”大暴動,就發生在他家鄉,強烈地叩擊著他童年的心。暴動被鎮壓,黨組織受到嚴重破壞,但斗爭的火焰沒有熄滅。在那些恐怖的黑暗日子里,鄉親們傳頌著黨繼續斗爭的好消息。抗日戰爭爆發,他參加了革命隊伍。在革命隊伍中,他受到黨的培養,接受了深刻的教育,提高了文化水平。他有機會閱讀大量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特別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品和蘇俄文學作品。
1941年,十九歲的他寫了第一個作品——《風雪之夜》。這是一部描寫爭取偽軍反正的劇本,在農村劇團上演,配合瓦解敵人的工作。接著,他又創作了《黎明之戰》《減租后》《馬石山上》《張修的轉變》《小偵察員》等短篇小說,同時寫下大量的詩歌、鼓詞、山東快書、散文、通訊、報告文學等。其間,他甚至學會了繪畫。
他在《我的自傳》里說:
因為當時是在戰爭環境中,一切是為了配合當時的軍事政治斗爭,所以什么形式都搞,只要斗爭需要,群眾喜聞樂見。但那個時候,我并不是一個文學工作者,也從來沒想到將來有一天會專門干這一行。那時我只是一個做實際工作的干部,而我上述的寫作,都是為了宣傳,因為那個時候,我們人人都是戰斗員,人人都是宣傳員,尤其是我們那些做基層工作的。
如他所說,峻青在整個戰爭年代,他一直做基層實際工作,一直戰斗在最尖銳、最激烈的前線,深入敵后和邊沿區工作。他還干過民運工作,搞過減租減息、反奸反霸和土地改革,又干過武工隊,搞過邊沿區和敵后的武裝斗爭,也曾像陳登科那樣干過報社和新華社前線的隨軍記者,參加過大大小小的戰役和戰斗。
總之,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峻青是以一個戰斗者,而不是以一個作家一直戰斗在火熱的斗爭中。當然,親歷戰爭烽煙,為他后來的文學創作,提供了無比壯闊的戰爭背景和豐富的素材。
1944年至1948年,峻青任膠東《大眾報》記者、《中原日報》編輯組長,開始有意識地收集戰斗生活的材料。1945年春,在海陽南部盆子山區最后的反掃蕩、反“清剿”的激烈斗爭中,他一邊端槍戰斗,一邊開始長篇小說《海陽前線》的寫作。到1946年夏,峻青已經完成了將近二十萬字。可惜,這年9月,國民黨第八軍李彌部隊進攻到淮河西岸。那天晚上,他在河東岸的李家埠村遭到武裝匪特的包圍襲擊,突圍脫險后,發現《海陽前線》二十萬字手稿被搶走了,從此石沉大海,再無消息。二十四歲的峻青,流下了眼淚。
1948年春,峻青離開膠東,隨大軍南下,轉戰中原。翌年春,他到了武漢,在湘桂交界參加剿匪和土改工作,后來進了中南局的新聞機關搞行政工作。精力旺盛、求知欲強的他,開始大量閱讀和鉆研中外名著及文學理論,同時創作小說。
1949年后,峻青歷任中南人民廣播電臺編委、作家協會上海分會副主席、《文學報》負責人。1952年冬,全國文協組織第二批作家下鄉下廠,深入生活,受邀的峻青與二十幾位作家到北京學習了一個月,制訂了反映膠東軍民革命斗爭的長篇小說《戰斗的鄉村》(后改名《決戰》)的寫作計劃。為完成這一計劃,峻青調到華東文聯,次年1月即去熟悉的膠東深入生活。1954年,峻青到了上海,有一年時間進行寫作。
1955年,峻青出版短篇小說集《黎明的河邊》,其中收錄了他自1942年以來創作的小說,有較大影響力。
1956年到1959年,峻青相繼出版短篇小說集《最后的報告》(1956)、《海燕》(1961)、散文集《歐行書簡》(1956)、《秋色賦》(1959),以及自選集《膠東紀事》(1959)。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峻青出版了長篇小說《海嘯》(1981)、短篇小說集《怒濤》(1978)、散文集《滄海賦》(1985)、《履痕集》(1986)等。
峻青的文學成就是短篇小說,他據此于20世紀50年代名滿文壇。《黎明的河邊》《老水牛爺爺》是他的成名作。
《黎明的河邊》以膠東地區的革命斗爭歷史為背景。峻青在《〈黎明的河邊〉的創作談——答青年讀者的公開信》中說:
謳歌英雄的人民和他們的子弟兵對革命的偉大貢獻,緬懷革命先烈,為他們樹碑立傳,乃是《黎明的河邊》宏大的英雄樂章。
小說的敘述者“我”,就是小說的主角武工隊長姚光中。他是昌濰平原敵后斗爭的領導者之一,也是幸存者。他在講述交通員小陳一家,為了護送他渡過被敵人嚴密封鎖的濰河而壯烈犧牲的情景時,一開始就聲明自己不是英雄,強調真正的英雄是舍命保他渡河的小陳及其家人。他悲痛地說:“如果沒有小陳一家人,我即使不被敵人打死,也早被河水淹死了,哪里還有今天?”姚光中無疑是個革命者,他的行動也無疑證明他是英雄。從血與火的革命斗爭幸存下來的人,對革命先烈、對革命戰友的喋血犧牲,都懷有刻骨銘心的懷念感激和崇敬之情。《黎明的河邊》就是通過姚光中的敘述,把這種感情訴諸筆端,以驚心動魄的戰斗故事和鮮明的藝術形象表達出來。
除了《黎明的河邊》,峻青還寫了不少反映革命戰爭,為英雄人物高唱贊歌的作品,如《交通站的故事》《黨員登記表》《最后的報告》等。這些小說故事人物不盡相同,但都洋溢著一種激動人心的力量,引起讀者強烈的共鳴。
縱觀峻青的小說,會發現他在藝術上有獨特的個性風格,即他最擅長把人物置于劇烈、尖銳的矛盾沖突中來描摹刻畫,同時又總是運用象征、烘托等多種藝術手法,描寫彼時的環境和渲染彼時的氛圍,營造出一種慷慨悲歌的境界。
以《老水牛爺爺》這篇小說為例。小說描寫的是一個叫韋璞,人稱“水牛爺爺”的農民形象。小說寫戰爭年代,他被敵人抓捕時,猛然跳入河中,掙斷繩索,掐死叛徒的英勇,又寫他在抗洪斗爭中用身軀堵住缺口,不幸犧牲的壯舉。小說通過回憶,將歷史與現實相映,表現“老水牛”無私無畏的精神風貌。峻青在小說中一再寫那棵斑痕累累的老梨樹和迷人的月色,以及“老水牛”的愛犬“黃獅”,看似閑筆,但這是刻畫“老水牛”豐富形象不可缺少的部分,構成典型環境與典型性格和諧統一的關系。
當然,峻青小說的缺點也較明顯,有時缺乏藝術節制力,鋪張有余,而含蓄不足。到了晚年,峻青小說的生活面有了拓展,思想也趨于深邃,藝術上保持了一貫的慷慨悲歌風格。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57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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