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里飄著糖醋排骨的焦香,我攥著兩瓶白酒往樓上走,塑料袋子把手指勒得生疼。推開家門時,廚房油煙機的轟鳴聲還在嗡嗡作響,餐桌上卻只剩幾個空盤子,油漬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爸他們吃得早,你把碗洗一下。” 老婆曉雯頭也不抬地刷著手機,粉色睡裙堆在沙發(fā)上像團沒睡醒的云。她媽早上來的時候穿的那件真絲旗袍還搭在椅背上,盤扣散著,露出半截暗紅襯里。
我站在玄關(guān),鞋底沾著的雨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痕跡。半小時前出門時,砂鍋里的牛腩還咕嘟咕嘟冒著泡,糖醋排骨在鑄鐵鍋里收著汁,清炒時蔬碼在白瓷盤里泛著翡翠色的光。現(xiàn)在連剩菜都沒留一口,餐桌中央孤零零擺著半塊沒切開的西瓜,瓜皮上還沾著幾粒黑籽。
水槽里堆著小山似的碗碟,曉雯爸的茅臺杯底還凝著琥珀色的酒漬。我擰開水龍頭,冷水濺在手腕上,突然想起上周家庭群里丈母娘發(fā)的養(yǎng)生文章 ——“女婿要多做家務(wù)才能家庭和睦”。當時曉雯在我旁邊嗤笑:“封建殘余。” 此刻她的笑聲還在耳邊,人卻窩在沙發(fā)里嗑瓜子,指甲蓋染著的櫻桃紅和西瓜瓤一個顏色。
“媽說下次讓你別做那么多肉,現(xiàn)在人都講究清淡。” 曉雯不知什么時候湊過來,薄荷糖的氣息噴在后頸。我盯著水流沖下的泡沫,看見她手機屏幕上跳著拼多多的紅包界面。上周她剛說要給她媽買新款掃地機器人,語音里帶著撒嬌的尾音,和此刻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判若兩人。
碗碟碰撞聲驚醒了趴在茶幾上的橘貓,它弓著背鉆進沙發(fā)底。我彎腰撿漏在縫隙里的筷子,聽見丈母娘的聲音從主臥飄出來:“這地板該打蠟了,曉雯你別總使喚女婿,他上班也累。” 這話聽著熨帖,卻像塊裹著糖衣的秤砣,沉甸甸砸在心里。曉雯的回應(yīng)模糊不清,混著抖音的背景音樂,像團化不開的霧。
最后一只碗倒扣在瀝水架上時,窗外的梧桐樹已經(jīng)浸在暮色里。冰箱第二層躺著個保鮮盒,揭開蓋子,是小半碗米飯拌著黃瓜丁,米粒上還沾著幾根蔥花。我捏著勺子的手頓了頓,想起去年年夜飯,曉雯媽把整盤餃子推到她弟面前,笑著說:“男孩子長身體,多吃點。” 當時曉雯偷偷在桌下攥住我的手,指甲掐進掌心。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是大學舍友發(fā)來的消息:“周末來家里聚聚?你那手藝可得露一手。” 配圖是他新裝修的廚房,大理石臺面锃亮,雙開門冰箱閃著冷光。我盯著屏幕上的 “米其林大廚” 幾個字,喉嚨發(fā)緊。曾經(jīng)我們在出租屋用電磁爐煮泡面,他都說我調(diào)料包放得比餐館還講究。
“明天我媽說想去頤和園。” 曉雯倚在廚房門框,手里晃著車鑰匙,“你記得早起去加油,油箱快見底了。” 她耳垂上的珍珠耳釘晃了晃,是去年她媽生日時我送的,和她今天戴的一模一樣。我想起商場導購員說 “母女款” 時,曉雯挽著她媽胳膊笑的樣子,像極了櫥窗里并排的陶瓷娃娃。
夜色漫進廚房,我蹲在儲物柜前找貓糧,看見最底層塞著個落灰的餅干鐵盒。打開來,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收據(jù) —— 從結(jié)婚時的喜糖采購單,到上周超市買的衛(wèi)生紙。手指撫過 “牛腩 48.5 元” 那行字,突然想起丈母娘進門時瞥了眼購物袋,說:“現(xiàn)在年輕人就會亂花錢,菜市場的肉比超市便宜多了。”
第二天清晨五點,我輕手輕腳起床。客廳里,曉雯媽已經(jīng)在陽臺打太極,真絲睡衣的袖口繡著金線蓮花。聽見動靜,她轉(zhuǎn)身笑了笑:“這么早?阿姨熬了小米粥,在鍋里溫著。” 瓷碗推過來時,我看見碗底沉著幾顆紅棗,想起昨晚那半碗冷飯,突然覺得喉嚨發(fā)哽。
去頤和園的路上堵得厲害,曉雯在后座睡著了,頭歪在她媽肩上。丈母娘掏出老花鏡翻旅游手冊,指尖劃過 “佛香閣” 幾個字:“曉雯小時候來過,那時候她爸還抱得動她。” 后視鏡里,她鬢角的白發(fā)在晨光里泛著銀光,和曉雯手機殼上貼的閃粉一樣刺眼。
停車場到景區(qū)還有段路,我剛要去叫電瓶車,曉雯媽已經(jīng)邁開步子。“走走好,” 她的布鞋底碾過石板路,“年輕人就是懶,天天開車,腿都退化了。” 曉雯揉著眼睛跟在后面,抱怨涼鞋磨腳。我低頭看自己的運動鞋,鞋頭已經(jīng)開膠,是三年前曉雯買給我的生日禮物。
佛香閣的臺階陡峭,曉雯媽卻走得穩(wěn)健。我想伸手扶,她笑著躲開:“不用不用,你照顧曉雯就行。” 曉雯抓著我的胳膊,指甲又掐進肉里:“累死了,早知道不來了。” 她的防曬衣滑下來,露出后腰一片雪白,和昨晚冰箱里那截黃瓜的顏色驚人地相似。
在昆明湖邊休息時,曉雯去買冰淇淋。丈母娘望著湖面的游船,突然說:“曉雯這孩子被慣壞了,從小要什么有什么。” 她摩挲著絲巾上的盤扣,“你別往心里去,她就是嘴硬。” 風掀起她的衣角,我看見里面穿的還是昨天那件暗紅色襯里的旗袍,邊角已經(jīng)起了毛球。
返程路上,曉雯靠在車窗上補妝。丈母娘從帆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嘗嘗,剛才買的豌豆黃。” 冰涼的糕點入口即化,甜得發(fā)膩。“你手藝好,” 她望著后視鏡里的我,“以后教教曉雯,總不能一輩子點外賣。” 這話讓我想起今早的小米粥,突然覺得那些冷飯和空盤子,好像也沒那么難以釋懷。
車子拐進小區(qū)時,夕陽把梧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曉雯搶先一步下車,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急促。我?guī)驼赡改锬脰|西,她的帆布包很輕,除了油紙包,只有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別太累著自己。” 她忽然說,“家是兩個人的。”
樓道里依舊飄著飯菜香,這次是鄰居家的紅燒肉味。打開家門,曉雯癱在沙發(fā)上刷劇,外賣盒子堆在茶幾上。“累死了,” 她頭也不抬,“晚上點麻辣燙吧?” 我走進廚房,看見水槽里又堆著幾個奶茶杯,吸管還插在蓋子里。
冰箱第二層的保鮮盒還在,里面多了塊沒吃完的豌豆黃。我盯著那抹嫩黃,突然想起大學時第一次去曉雯家,她媽做的糖醋排骨。那時她偷偷告訴我:“我媽做飯可難吃了,以后咱們結(jié)婚,你可得多下廚。”
窗外的夜色漸濃,曉雯的笑聲混著電視劇的配樂從客廳傳來。我打開儲物柜,把餅干鐵盒往深處推了推,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生疼。廚房燈突然閃了兩下,在墻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極了餐桌上那些空盤子邊緣的冷光。
第二天清晨,我在廚房熬粥時,曉雯揉著眼睛進來。“今天吃什么?” 她抓著頭發(fā),睡衣紐扣系錯了位。我望著鍋里翻滾的米粒,突然說:“周末請爸媽來吃飯吧,我想試試新學的松鼠鱖魚。”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好啊,讓媽也嘗嘗你的手藝。”
晨光透過紗窗灑進來,在曉雯的睫毛上鍍了層金邊。我想起昨晚丈母娘說的話,突然覺得那些沉默的委屈,或許就像這鍋慢慢熬煮的粥,終會在時間里變得濃稠香甜。水槽里的奶茶杯還沒洗,但這次,曉雯主動拿起了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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