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春天,我背著行囊,懷揣著對軍旅生活的無限憧憬,踏上了前往福建泉州的列車。火車"哐當哐當"地行駛著,我的心也跟著節奏雀躍不已。
同車廂的新兵都是去同一個部隊的,我們很快就熟絡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著部隊生活會是怎樣。
"聽說新兵連特別苦,班長兇得很!"一個瘦高個的小伙子壓低聲音說。
我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怕啥,咱們都是男子漢,吃點苦算什么!"
三天后,我們這批新兵被拉到了閩南山區的一座軍營。剛放下行李,緊急集合哨就尖銳地劃破了清晨的寧靜。我們慌慌張張跑到操場,只見一個精瘦的軍官背著手站在隊列前,像根標槍似的戳在那里。
"我是你們新兵排排長高平安!"他的聲音像砂紙擦過鐵皮,"從今天起,你們要記住三件事——第一是服從!第二是服從!第三還是服從!"
我站在隊列里偷偷打量這位排長。他個子不高,但渾身透著股狠勁,方臉上嵌著兩道濃眉,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當他的目光掃到我時,突然停頓了一下,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當天下午整理內務時,班長突然叫我去排長辦公室。我忐忑不安地站在門外喊報告,聽見里面傳來帶著鄉音的回應:"進來。"
推開門,我愣住了——高排長桌上攤開的花名冊上,赫然用紅筆圈著我的籍貫。
"你是周家村的?"高排長的口音突然變得熟悉起來。
我這才反應過來,激動得差點跳起來:"排長您也是?我老家就在周家村東頭!"
高排長的表情卻一下子嚴肅起來,他"啪"地合上花名冊:"在部隊只有上下級關系,沒有老鄉關系。今天叫你來就是要說清楚,別指望我會對你特殊照顧。"
我像被潑了盆冷水,訕訕地點頭。回到宿舍,戰友們立刻圍上來:"排長找你干啥?"
"他是我老鄉。"我勉強笑了笑,"說不會特殊照顧我。"
"嗨,領導都這么說!"睡我上鋪的王大柱擠眉弄眼,"等著瞧吧,以后有你沾光的時候。"
可現實給了我們一記響亮的耳光。新兵訓練開始后,高排長對我的"特殊照顧"簡直讓我懷疑人生。
集合時我動作慢了一秒,他就能當著全排的面把我訓得狗血淋頭;條令條例背錯一個字,他非得讓我在烈日下站軍姿半小時;甚至我說話帶點家鄉口音,他都要皺著眉頭說:"講普通話!部隊里不講方言!"
"排長,咱們不是老鄉嗎?至于這么較真嗎?"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
沒想到這句話徹底點燃了高排長的怒火。他朝我走過來,大聲朝我嘶吼:"你看看你,軍姿松松垮垮,跑步氣喘如牛,連最基本的條令都記不住,你配穿這身軍裝嗎?你千萬別說是我老鄉,丟人!"
我的臉火辣辣的,既是因為羞愧,也是因為憤怒。從那以后,我對高排長的特別反感,覺得他就是故意針對我,拿我當出氣筒。
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終于結束,我沒想到我居然被評為訓練標兵。結業典禮上,高排長親自給我戴上大紅花時,壓低聲音說:"別驕傲,下連隊才是真考驗。"
沒想到,下連隊之后,我又成了他的手下。不過,老兵連的生活,讓我明白了高排長的話。
老兵們根本看不上我們這些"新兵蛋子",第一次戰術訓練我就出了洋相。當我在低姿匍匐時被鐵絲網掛住背囊,身后是班長的怒喝:"周明!你爬的是坦克嗎?"
那天晚上,我咬著牙在操場上加練到熄燈號響。
月光下我看見高排長站在二樓窗口,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1991年開春,連隊組織軍事比武。我在五公里武裝越野中拿到全連第三,投彈65米,全連第二,四百米障礙1分32秒,僅次于高排長。宣布成績時,高排長當著全排的面說:"當兵就要當周明這樣兵。"
這是我自入伍以來,聽到的第一次表揚,突然間,覺得他不那么可恨了。
夏季駐訓時,我的游泳成績全連前三。有次訓練后,高排長突然叫住我:"連隊決定,從明天開始,你當三班副班長。"
我激動得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卻因為集合時沒及時整隊,被他當著全排的面訓得抬不起頭。
當副班長的三個月里,我漸漸摸到了帶兵的門道。班里有個叫王小虎的新兵總拖后腿,我學著高排長的樣子,每天提前半小時帶他練體能。
年終考核時,三班綜合成績從倒數沖進了前五。那天,高排長在飯堂將自己碗里的雞腿夾給了我,卻板著臉說:"別得意,離真正的班長還差得遠。"
1992年春節后,連隊調整骨干,我終于被正式任命為班長。宣布命令那天晚上,高排長把我叫到連部后面的榕樹下。月光透過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遞給我一支煙:"知道怎么當好班長嗎?"
見我搖頭,他吐著煙圈說:"帶兵是門學問,你要多學多看多悟……"
當上班長后,我才真正理解高排長的帶兵方式。有次夜間緊急集合,我們班比規定時間快了三十秒。高排長檢查裝具時,突然把我的行軍水壺擰開——里面竟是空的。
我等著挨訓,他卻只是嘆了口氣:"下次記得灌水,當班長要帶頭做表率。"
這年夏天,軍區組織軍事大比武。高排長推薦我參加集訓,每天早晚親自帶我加練。在通過障礙訓練時,我的右腿被鐵網劃出十厘米長的口子,血把迷彩服都浸透了。醫務室里,高排長一邊罵我莽撞,一邊小心翼翼地給我涂紅藥水:"疼就喊出來,不丟人。"
比武前夜,他往我背囊里塞了盒清涼油:"明天三十八度高溫,別中暑。"第二天我帶著滿身淤青拿到三等獎,領獎時看見觀眾席上的高排長,他正使勁鼓掌,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1993年,我超期服役,高排長提拔到兄弟連當副連長,他推薦我為代理排長。有一次,營里組織野外生存訓練,我帶領的排提前半小時到達目的地,還順帶幫炊事班挖好了行軍灶。
營長在總結會上表揚 "周代理排長有高平安同志的的狠勁",高副連長坐在后排沖我眨了下眼。那晚查哨路過他宿舍,聽見他在電話里跟老鄉夸我:"這小子現在帶隊伍,比我當年還虎。"
1994年,我被確定為提干人選。關鍵時刻,我卻在組織四百米障礙訓練中,在給戰士示范時踩到碎石子,由于動作過猛,當場摔倒。結果送到醫院,檢查顯示股骨干粉碎性骨折,醫生說即便治好,也盡量不要有劇烈運動。
這也就宣告我從此將要徹底告別一線,我不能再從事這種高強度的軍事訓練了。當時的我,可謂是心灰意冷。高平安半夜打著手電筒來看我,把削好的蘋果塞我手里:"這是命運的安排,也不一定都是壞事。"
沒想到嚴肅的高平安副連長,竟然說出如此迷信色彩的話語。要知道,他給我印象從來可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啊。
說雖這樣說,高平安背地里找過團政委三次,想為我爭取提干特殊政策,但還是事與愿違,最好,按照政策規定,給我評了個八級傷殘。
這也就意味著,我這個農村兵,雖然不能提干,但回家后能享受政府安置工作,這也算是意外的好事吧。
退伍那天,高平安塞給我一個布包:"里面是我給縣民政局老戰友寫的信,你回去就找他,安排不好工作我找他算賬。"
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既有對部隊的不舍,更有對高平安的感恩。
憑借殘疾軍人身份和高排長的推薦信,我順利入職縣稅務局。
報到次日接到他的電話,他在那頭扯著嗓子喊:"在地方別給我丟人,業務學習給我盯緊了!"
聽民政局他那位老戰友講,高平安為了我的工作問題,給他下了死命令,有天晚上給他打了三十多分鐘的長途電話,把 "這是個優秀戰士" 說了二十多遍。
高平安在部隊副團轉業,安置在市民政局,大前年當了局長。他每次回縣里,都會喊我一起聚會,大多都是當年的戰友。
飯桌上,他會用筷子敲著碗給戰友們講:"這小子當年跑三公里能累癱在操場,現在成了單位業務骨干!" 皺紋里的驕傲,比當年我拿全連第一時還明顯。
去年我獲評 "全省稅務系統先進個人",把獎狀通過微信發給高排長看,他立即將他相冊里珍藏的新兵連合影的老照片發給我,我突然讀懂了新兵連那個烈日下,他讓我反復踢正步時眼里的期盼。
高排長教會我的,從來不是簡單的服從。他用軍營的鐵律告訴我:真正的成長,是把每一次 "刁難" 都熬成破土的養分;真正的關愛,是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為你把未來的路夯得結結實實。就像他總說的 "站直了別晃",這四個字,我會在人生的每個路口,對自己,也對每個需要引導的人,說上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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