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偉站在公司大樓的玻璃門前,手里捏著那張薄薄的解雇通知書。六月的陽光刺眼得讓人流淚,但他知道那不只是陽光的緣故。四十五歲,在廣告行業做了整整二十年的美術設計,最后換來的是一張A4紙和三個月的補償金。
"公司結構調整,很遺憾……"人事部的小李說話時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張立偉知道,所謂結構調整不過是裁掉老員工的體面說法。他的設計風格太"傳統"了,跟不上那些年輕人玩的什么"元宇宙""AI生成"的新花樣。
電梯下到一樓的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十倍。張立偉盯著樓層數字一個個往下跳,想起上周五加班到凌晨兩點修改的提案,客戶最終選了另一個團隊用AI生成的方案——粗糙,但便宜。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猶豫要不要給妻子林敏發消息。這個月房貸還沒著落,女兒下學期的補習班費用也該交了。
走出寫字樓,熱浪撲面而來。張立偉松了松領帶,突然覺得這條妻子去年生日送的深藍色領帶勒得他喘不過氣。手機震動起來,是林敏。
"老張,晚上早點回來,有事跟你說。"
林敏的語氣平靜得反常。結婚十八年,張立偉能分辨出妻子每種語氣背后的情緒。這種平靜,往往預示著暴風雨。
家里的空調壞了三天了,維修師傅說要等周末才能來。張立偉推開門時,汗水已經浸透了襯衫后背。餐桌上擺著兩菜一湯,比平時簡陋,但都是他愛吃的。林敏坐在餐桌前,面前放著一杯冰水,杯壁上凝結的水珠不斷滑落。
"公司今天..."張立偉剛要開口。
"我們離婚吧。"林敏的聲音像一把鈍刀,緩慢而堅決地切入他的生活。
張立偉的筷子停在半空。一塊紅燒肉從筷尖滑落,在桌布上留下一道油漬。他盯著那塊油漬,突然想起上個月林敏抱怨這塊桌布洗不干凈時,他隨口說了句"湊合用吧"。現在想來,那或許不只是關于桌布的對話。
"為什么?"這三個字擠出口腔時,張立偉發現自己的聲音陌生得可怕。
林敏轉動著水杯,冰塊的碰撞聲在沉默中格外刺耳。"上個月你媽住院,我墊了兩萬。去年你說要投資朋友那個設計工作室,我信用卡刷了五萬。現在你失業了,小蕊馬上高三..."她頓了頓,"我累了,老張。真的累了。"
張立偉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想反駁,想說自己這些年如何拼命工作,如何在每個加班夜趕最后一班地鐵回家,如何在被年輕總監刁難時忍氣吞聲。但話到嘴邊,變成了:"小蕊知道嗎?"
"她住校,周末才回來。"林敏終于抬頭看他,眼神里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決絕,"我明天就搬回我媽那兒。房子...你看著辦吧。"
夜深了,張立偉坐在女兒書桌前,盯著墻上貼滿的獎狀。小蕊遺傳了他的藝術天賦,去年全市青少年繪畫比賽拿了二等獎。他記得自己承諾過,等這個項目獎金下來就給她買數位板。現在,那個數位板購物鏈接還躺在他的瀏覽器收藏夾里。
主臥傳來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林敏收拾得很安靜,但這種安靜比任何爭吵都令人窒息。張立偉突然站起來,走到主臥門口。門半掩著,他看見林敏正把他們的結婚照從墻上取下。
"非得這樣嗎?"張立偉聽見自己聲音里的顫抖,"我可以再找工作,我有人脈,我..."
"四十五歲的美術指導,老張。"林敏沒有轉身,"你知道現在招聘廣告怎么寫嗎?'35歲以下,熟悉AI繪圖工具'。"她終于把相框塞進紙箱,"你師弟王磊,記得嗎?上個月開滴滴去了。"
冰箱里的啤酒還剩三罐。張立偉坐在陽臺的塑料椅上,一罐接一罐地喝。樓下偶爾有晚歸的車燈掃過,照亮他腳邊散落的解雇通知書和離婚協議草案。林敏甚至準備好了這個,他想,她計劃多久了?
第四罐啤酒不存在,但他還是做了個拉開拉環的動作。夜風吹干了他臉上的濕痕,酒精讓思緒變得粘稠。他想起二十年前美院畢業時,導師拍著他肩膀說"你小子有靈氣";想起第一次帶林敏去看他租的所謂"工作室"——其實是地下室隔間,墻上貼滿了他引以為傲的設計草圖;想起女兒出生那天,他在產房外畫了整整一本速寫,記錄每一個等待的瞬間。
手機屏幕亮起,是房貸提醒短信。張立偉突然笑起來,笑聲在空蕩的客廳里回蕩,變成一種介于嗚咽和咳嗽之間的怪聲。他舉起空啤酒罐,對著月亮做了個干杯的動作。
"敬四十五歲。"他說,然后用力把罐子捏扁。
月光下,鋁罐扭曲的表面反射出無數個變形的張立偉。就像他的人生,他想,曾經規整光鮮,現在皺皺巴巴,一文不值。
天快亮時,張立偉在女兒書桌前醒來,臉頰壓著一本素描本。他翻開第一頁,是小蕊畫的全家福——夸張的卡通風格,他舉著調色板,林敏捧著蛋糕,背景是他們現在住的這個小區。畫紙右下角用彩色筆寫著:爸爸生日快樂!今年一定要帶我去迪士尼!
素描本后面的空白頁上,不知何時被他畫滿了凌亂的線條。張立偉瞇起眼,終于辨認出那是一個粗糙的簡歷框架:個人技能、工作經歷、求職意向...在"年齡"那一欄,他反復描粗的"45"數字已經劃破了紙面。
主臥的門大開著,衣柜空了一半。林敏帶走了她的衣服、化妝品和那個裝著結婚照的紙箱。餐桌上留著鑰匙和一張便利貼:"燃氣費交到下個月了。"
張立偉站在廚房,盯著電水壺上自己的倒影。鏡面不銹鋼扭曲了他的面容,眼睛下方的眼袋像兩個深紫色的口袋。他按下燒水按鈕,突然意識到這是二十年來第一次,這個家里只有他一個人等水開。
窗外的朝陽升起來了,照在對面大樓的玻璃幕墻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張立偉瞇起眼,恍惚看見那光芒中浮現出無數個可能性的碎片——送外賣的電動車、便利店收銀臺、駕校的方向盤...以及更遠處,某個設計公司里也許還留著的一把空椅子。
水開了,蒸汽頂開壺蓋,發出尖銳的嘯叫。張立偉沒有去關火。他站在那團白茫茫的蒸汽中,任憑滾燙的水珠濺在手背上。疼痛很真實,他想,至少這一點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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