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地理學家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中對四川的評價,精準地概括了其在全國的戰略地位。四川坐擁“蜀道難”的天險與“天府之國”的富饒,是野心家眼中的“寶地”。漢高祖劉邦在此成就帝業,激勵著無數人前來“占山為王”。然而,歷史上在四川建國的割據政權,除劉邦外大多短命而亡。從公孫述的成家政權到明末張獻忠的大西政權,這些政權存續時間短則3年,長不過43年,仿佛中了“短命的詛咒”。那么,四川的割據政權為何大多成不了大氣候?其優越的人文和地理條件,對統治者來說究竟是福還是禍?讓我們一同探尋其中的緣由。
地理自鎖,困獸樊籠
蜀地周邊有東北的關中、東部的江漢、南部的云貴以及西部藏區四大區域。云貴高原與藏區因文化、民族心理隔閡及自然環境嚴酷,蜀地勢力難以直接擴張,關中平原與江漢平原便成為主要目標。但蜀道艱險,既是優勢也是劣勢。它阻擋外敵,卻也困住了割據政權自己。蜀地與關中聯系主要靠陸路,蜀道狹長、關隘險惡,糧草輜重折損率高,士兵行進困難。如劉邦入蜀后“燒絕棧道”,可見交通路徑少且險。后世中原統治者吸取教訓嚴加把守,諸葛亮北伐時,陳倉守將郝昭堅守,蜀軍因糧草問題無奈班師。東進江漢也困難重重,四川河流雖多但不適合大規模水軍培養和建造大型艦船,且長江上游尤其是三峽地區通航條件惡劣。夷陵之戰中,蜀漢水軍因建設缺陷全軍覆沒,此后無力與曹魏、孫吳抗衡。
安逸度日,民心思變
進攻不行,堅守也難保王朝萬世。多數割據四川的統治者自恃地形險要,滋生保守心理,企圖關起門來享樂。成家政權的公孫述,面對屬下荊邯的獻計,疑而不聽,被馬援稱為“井底之蛙”。有的皇帝還昏庸無道,對百姓橫征暴斂。成漢的李壽大興土木、強征工匠,導致民心思變。李勢更是殘暴,誅殺忠臣,引發太保李奕起兵反叛。而且,外來統治者與四川格格不入,得不到民眾舍命追隨。四川閉塞,當地人觀念里少有“胸懷天下,統一華夏”,人民安居樂業,厭煩戰爭。當面臨強敵時,難以生發出足夠的動力“保家衛國”。
清代地理學家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中這樣評價四川:
“以四川而爭衡天下,上之足以王,次之足以霸,恃其險而坐守之,則必至于亡?!?/p>
這句話精辟地概括了四川在全國的戰略地位。坐擁“蜀道難”之天險和“天府之國”的內部環境,是野心家心目中的一塊“寶地”;然而,古往今來在四川“建國”的割據政權中,除了漢高祖劉邦成功奪取天下外,其他政權無一例外都短命而亡。為什么四川的割據政權大多成不了大氣候?四川的人文和地理條件對統治者來說究竟是福還是禍?
四川割據政權:短命的“詛咒”
在往期文章中,我們曾詳細介紹過四川優越的區位條件?!皠﹂w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從地形上來看,古代四川(包括今重慶)被崇山峻嶺環繞,關隘險要,易守難攻。從資源稟賦上看,成都平原土壤肥沃,河流密布,農產品供應充足,同時礦產資源儲量豐富、品類齊全,為國家獨立發展提供了必要支撐。
這樣看來,四川應當是一個得天獨厚的“龍興之地”。所謂“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漢高祖“因之(四川)以成帝業”,成就不朽神話,在其激勵下,歷史上跑到四川“占山為王”的人們少說也有十余個,其中建國的就有八個。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割據四川的政權中只有劉邦成功問鼎中原,余者皆早早被其他強權所吞并。讓我們簡要梳理一下這些亂世中的短命政權。
首先是由公孫述創建的成家政權。王莽篡漢后,蜀地太守公孫述的野心也迅速膨脹,因“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實所生,無谷而飽。女工之業,覆衣天下。名材竹干,器械之饒,不可勝用”,遂自立為王,后于公元25年稱帝。然而,很快站穩腳跟的劉秀豈能容忍這顆眼中釘?面對東漢的虎狼之師,成家政權難掩頹勢,很快滅亡。公孫述本人也身死戰中。
東漢末年,群雄逐鹿。劉備受劉璋之邀入川攻打張魯,順勢兵臨成都。四年后,劉備稱帝,建立蜀漢。起初,劉備野心勃勃,常常在軍事上采取主動。但夷陵的一場大火焚毀了他復興漢室的夢想,劉備去世后,其子劉禪統治41年,蜀漢為曹魏所滅,國祚43載。
晉統一全國后,很快爆發了“八王之亂”,隨之而來的是北方少數民族南遷,天下動蕩。公元301年,氐族人李特率流民反晉,后其子李雄在四川建國號為“大成”,李雄侄子李壽又改國號為“漢”,史稱“成漢”。成漢建國僅43年,東晉名將桓溫率兵攻伐四川,三戰三勝,皇帝李勢被迫投降
東晉平定四川后不久,很快又出了亂子。公元405年,桓玄在荊州起兵叛亂,益州刺史毛璩出川攻打桓玄,結果部隊嘩變被殺,蜀人趁機推譙縱建立“譙蜀”。這個政權比較倒霉,遇上了后來取代東晉建立劉宋的“猛人”劉裕,413年就滅亡了。
下一個在四川建立割據政權的是五代十國時期王建建立的前蜀,立國18載就為后唐莊宗李存勖所滅。后唐控制四川的時間持續到李嗣源時期,蜀王孟知祥又在成都稱帝自立,史稱“后蜀”。這個政權堅持了32年,被北宋所滅。
自兩宋至元朝,四川再未發生大的叛亂,但在元末農民起義的浪潮中,四川出現一個名為“大夏”的政權,建立者正是那個據說是“四萬韓國人的祖先”明玉珍。朱元璋基本搞定中原和關中地區后,很快就征服了立國僅9年的“明夏”。
古代最后一個割據四川的政權是明末的大西張獻忠率領農民軍起義,1644年割據蜀地,建立大西政權。1646年,張獻忠在與清軍交戰時戰死。此時清軍已基本擊潰李自成,重創南明,大西獨木難支,于次年覆滅。
縱觀這些政權的存續時間,長者不過43年,短者僅僅3年。這樣曇花一現的命運不禁讓人感慨,割據四川的勢力仿佛都中了某種“短命的詛咒”。
詛咒的說法顯然是不可靠的。那么,看似條件優越的四川究竟為什么難以成為奪取天下的基地呢?
地理自鎖,困獸樊籠
蜀地周邊地理單元,主要是東北的關中、東部的江漢、南部的云貴以及西部藏區這四大區域。其中,云貴高原與藏區長期由少數民族政權統治,在文化、民族心理上與漢民族有較大隔閡,其自然環境的嚴酷性也限制了蜀地勢力向此二區的直接擴張。因此,關中平原與江漢平原,自然而然地成了從四川向外拓展的主要目標。
然而,正如顧祖禹一針見血指出的那樣:“巴蜀自守則有余,用以攻人則必至于敗?!?strong>蜀道之難,是優勢也是劣勢,蜀道的雄奇艱險阻擋了外敵進犯的腳步,也成為割據政權自縛的枷鎖。蜀地易守,但他們自己想要打出去,就要面臨和外來者一樣的困局:后勤補給與兵力策應存在困難。蜀地與關中的聯系主要通過陸路實現,但蜀道的狹長與關隘的地形險惡使得糧草輜重的折損率相當高,士兵在行進過程中也往往提心吊膽,弄得人困馬乏。這一點從楚漢相爭的細節中可見一斑。劉邦在與項羽爭霸前期處于劣勢,入蜀后“去輒燒絕棧道,以備諸侯盜兵襲之,亦示項羽無東意”。這表明,蜀地與關中之間可供選擇的交通路徑很少,主要路徑上甚至還包括一條架空于懸崖峭壁間的棧道,可謂險之又險。
劉邦找到“暗渡陳倉”這樣一條妙計之后,后世的中原統治者就從中吸取教訓,對此地嚴加把守。三國時期,諸葛亮趁曹魏與孫吳發生沖突、關中兵力空虛之際,發動第二次北伐,試圖“復刻”劉邦的成功案例。然而,陳倉守將郝昭堅守不出,諸葛亮“晝夜相攻,拒二十余日,亮無計”。與此同時,困擾蜀軍多年的糧草問題再次爆發。曹魏派大將張郃馳援陳倉,而張郃毫不憂慮,自信地表示:“比臣未到,亮已走矣;屈指計亮糧不至十日?!惫?,張郃剛到南鄭,諸葛亮就無奈班師了。
關中走不通,那么借長江上游之利,東進而攻江漢,能不能行得通呢?自古以來,北方興起者想要統一全國,必先克巴蜀而后下江南,順流而東,勢不可當。然而,對于扎根于四川的割據政權來說,這個優勢卻很難被充分利用——原因很簡單,缺乏精良的水軍。操練水軍需要寬闊的水域,而四川西南山區山高谷深,以深切曲流為主,東部四川盆地的平原及丘陵區,河水流速變緩,又侵蝕形成大量V形和U形曲流??傊?,四川雖然河流眾多,但都不適合大規模水軍的培養,也難以建造大型艦船。此外,長江上游尤其是三峽地區,由于地勢險峻、水流湍急,通航條件極為惡劣。在古代,逆流進攻固然十分艱難,但上游者想要順利行軍,又談何容易。
魏黃初二年(221),劉備率軍東征孫吳。陸遜的應對方式,第一步就是接連退卻五六百里,將蜀軍引至三峽地區。
“其郊境之接,重山積險,陸無長轂之徑;川隘流汛,水有驚波之艱。雖有銳師百萬,啓行不過千夫;舳艫千里,前驅不過百艦。”
蜀軍非但沒有一戰克敵,反倒被消耗了一波士氣。到了夷陵,陸遜掏出了第二招:堅守不出“烏龜戰術”。在長期拉鋸中,蜀軍逐漸松懈下來,因天氣炎熱,人困馬乏,“反舍船就步,處處結營”,結果被陸遜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度龂尽侵尽り戇d傳》描述為“其舟船器械,水步軍資,一時略盡,尸骸漂流,塞江而下”。夷陵之戰蜀漢的失敗看似是出于戰略失誤,實則與其水軍建設的巨大缺陷有必然聯系。戰前,蜀國的水軍將領黃權曾向劉備進諫:“吳人悍戰,而水軍沿流,進易退難,請為先驅以當敵。”這句話暴露了蜀漢水軍的兩個致命弱點:第一,精銳力量不足,戰斗能力遠不及成長于江南水鄉的孫吳水軍;第二,損耗大,相當于“一次性產品”,水軍順流而下來勢洶洶,但想要回到上游的大本營卻是難上加難。蜀漢水軍全軍覆沒后便一厥不振,再也無力與曹魏、孫吳相抗衡。
安逸度日,民心思變
進攻之路行不通,那堅守不出,總能保王朝萬世無虞了吧?事實上,大多數割據四川的統治者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但他們沒有意識到,“一夫當關”的關鍵在“夫”而非“關”。“知其為險,則攻者必有之死而生之志,守者必有以逸待勞之情,用心一分,而成敗判焉。”倘若君主貪圖享樂,君民上下異心,那么再險要的關隘也不過是一座空城。
歷史上,除了蜀漢政權在前期較為積極進取以外,其他統治者往往自恃地形險要,遠離是非,不知不覺滋養了保守心理,企圖關起門來舒舒服服當自己的太平天子。成家政權的公孫述就是個中代表,他自立的第二年,屬下荊邯獻計曰:
“宜及天下之望未絕,豪杰尚可招誘,急以此時發國內精兵,令田戎據江陵,臨江南之會,倚巫山之固,筑壘堅守,傳檄吳、楚,長沙以南必隨風而靡。令延岑出漢中,定三輔,天水、隴西拱手自服。如此,海內震搖,冀有大利?!?/p>
延岑、田戎也數次主動請纓,公孫述皆疑而不聽。東漢將領馬援輕蔑地稱呼公孫述“井底之蛙耳,而妄自尊大”,對他困守西蜀胸無大志的行為極為不屑。
胸無大志也就罷了,有的皇帝還做起了昏君,為了滿足自己日滋夜長的享樂心理,對百姓橫征暴斂,導致民心思變。成漢的第四代君主李壽,在即位之初還能因循前朝寬儉的政策,后來就膨脹起來,不僅大興土木,廣修工事,還將附近郡中有三個壯丁以上的人家強行遷到成都,以補充工匠的不足。在他荒淫無道的統治下,“百姓疲于使役,呼嗟滿道,思亂者十室而九矣”。李壽的繼任者李勢就更離譜了。大臣馬當、解思明富有智謀,深得民心,堪稱朝廷的頂梁柱。他們憂心皇家宗室不多,忠言進諫李勢不要妄殺漢王李廣,結果被疑心有謀逆之圖,夷滅三族。解思明被捕時,嘆息著說:“國家之所以沒有滅亡,全靠我們幾個人在,現在危險了!”談笑自若赴死。很快,太保李奕在晉壽起兵反叛,“蜀人多有從奕者,眾至數萬”。雖然這次政變被李勢鎮壓,但已經顯示出蜀人對李氏政權的極端失望。民心一失,大勢去矣!
那么,倘若君主勵精圖治、居安思危,問題是不是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呢?也不是。觀察這些割據政權可以發現,自古以來鮮有四川人自己建立的割據政權。而外來的劉備、明玉珍等,雖然在政治和軍事上掌控了四川,但根植內心深處的地域觀念導致他們始終與這方“天府之國”格格不入,得不到四川民眾的舍命追隨。從另一方面來看,四川的閉塞使得他們很難與外界進行文化溝通,當地人的觀念里很少有“胸懷天下,統一華夏”。人民安居樂業,自然也厭煩戰爭,《漢書·地理志》所載的“俗不愁苦,而輕易淫,柔弱偏狹”。當面臨強敵時,他們很難生發出足夠的動力去“保家衛國”。
戰爭是綜合國力的比較。說四川條件優越,那是建立在同等占地面積、國家和平發展的情況下。但真實情況是,別人并不會守著相同的國土、帶著相近的兵力來進行一場“君子的對決”。當四川政權守成自封時,外部強權正在逐步擴張、養精蓄銳;當蜀地統治者猛然發現兵臨城下時,外部的強大勢力往往已經統一了全國大部分地區,只等著啃下最后這塊“硬骨頭”。一省之勢,獨木難支,如何能與舉國之力相抗衡?
四川割據政權大多短命,并非“詛咒”所致,而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地理上,蜀道艱險雖易守難攻,但也成為向外拓展的枷鎖,后勤補給與兵力策應困難,無論是進攻關中還是東進江漢都面臨重重阻礙。人文上,統治者或貪圖享樂、胸無大志,或昏庸無道、橫征暴斂,導致民心思變。同時,外來統治者難以融入當地,民眾缺乏“胸懷天下”的觀念,面對強敵時動力不足。此外,戰爭是綜合國力的比較,當四川政權守成自封時,外部強權在不斷擴張、養精蓄銳,待兵臨城下,四川一省之勢難以與舉國之力相抗衡。四川的地理和人文條件,既是福也是禍,它為割據政權提供了生存基礎,卻也限制了其進一步發展,最終大多只能走向短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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