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年的初夏,九宮山的密林深處彌漫著潮濕的腐葉氣味。一支殘破的隊伍正艱難穿行,馬蹄陷進泥濘,濺起的泥點沾滿了褪色的戰(zhàn)袍。為首的男人身形魁梧,面色黝黑,眉骨上一道舊疤在汗水的浸潤下泛著暗紅。他便是李自成,曾經(jīng)的“大順皇帝”,此刻卻只剩幾十名親兵跟隨。
十天前,他在湖北通山縣遭清軍突襲,倉促突圍后,人馬折損大半。如今糧草殆盡,箭矢所剩無幾,連胯下的戰(zhàn)馬都因連日奔逃而瘦骨嶙峋。李自成攥緊韁繩,指節(jié)發(fā)白。他清楚,清軍的斥候像獵犬一樣嗅著他們的蹤跡,而九宮山的地形復(fù)雜,既是絕路,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機。
親兵隊長程九伯湊近低聲道:“闖王,前面有個村子,要不要……”李自成搖頭,目光掃過遠處隱約的炊煙。他知道,這種時候,任何一處人煙都可能藏著告密者。可饑餓和疲憊已經(jīng)讓隊伍瀕臨崩潰。最終,他抬了抬手,示意眾人原地休整,自己則帶著程九伯和兩名親兵摸向村口。
村里的百姓早已聽聞風(fēng)聲,見到陌生兵馬,紛紛關(guān)門閉戶。只有一個老樵夫顫巍巍地站在路邊,眼神渾濁卻透著精明。李自成摸出一塊碎銀丟過去,啞著嗓子問:“可有吃的?”老樵夫捏了捏銀子,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牙:“軍爺稍等,我去拿些干糧。”
程九伯盯著老樵夫的背影,低聲道:“闖王,這老東西眼神不對。”李自成沒吭聲,只是握緊了腰間的刀柄。片刻后,老樵夫果然沒回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急促的銅鑼聲。遠處山坡上,清軍的旗幟已經(jīng)隱約可見。
李自成啐了一口,翻身上馬:“走!”可這一次,他的運氣用盡了。一支流矢從林間飛來,正中他的肩膀。他悶哼一聲,險些墜馬,程九伯急忙扶住他。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箭矢如蝗蟲般撲來。一名親兵中箭落馬,另一人剛回頭去救,便被清軍的長矛捅穿胸膛。
李自成知道,今天怕是逃不掉了。他猛地勒住馬,對程九伯吼道:“帶兄弟們散開!能活一個是一個!”程九伯還想爭辯,卻被李自成一鞭子抽在馬臀上,戰(zhàn)馬吃痛狂奔。李自成獨自調(diào)轉(zhuǎn)馬頭,抽刀迎向追兵。他的刀法早已生疏,但那股狠勁還在,接連砍翻兩名清兵后,他的馬被長槍刺倒。
墜地的瞬間,李自成滾進一旁的灌木叢。清軍一時找不到他,便開始放火燒山。濃煙嗆得他睜不開眼,熱浪灼燒著皮膚。他摸索著向前爬,直到一腳踩空,跌進一條隱蔽的山澗。冰涼的溪水暫時緩解了灼痛,卻也沖走了他最后一絲力氣。
當(dāng)夜,清軍在火光中找到了一個穿著李自成盔甲的尸體,面部已被燒得模糊不清。帶隊的小校仔細檢查了尸體的佩刀和印章,滿意地點頭:“上報吧,闖賊已死。”消息很快傳開,大順余部聞訊潰散,清廷上下彈冠相慶。
然而九宮山附近的村民卻流傳著另一個版本:那天夜里,有人看見一個黑影從山澗爬出,借著月色鉆進了深山更深處……
清軍撤走后,九宮山一帶恢復(fù)了表面的平靜。但關(guān)于李自成的傳聞卻像野草一樣瘋長。有人說在深山里的破廟見過一個瘸腿的漢子,面目猙獰,卻出手闊綽;也有人說某個地主家的長工突然失蹤,臨走前偷走了一把鑲寶石的短刀,那刀柄的紋樣,分明是當(dāng)年大順軍將領(lǐng)的制式。
程九伯活了下來。他在湖北與湖南交界的山區(qū)輾轉(zhuǎn)半年,聯(lián)絡(luò)舊部,卻始終沒找到李自成的蹤跡。一次醉酒后,他對同伴嘀咕:“闖王若真死了,尸首怎會連一件信物都沒留下?”同伴嚇得捂住他的嘴,可這話還是傳了出去。
1646年春,清廷突然派密探到九宮山一帶暗訪。原來,湖廣總督佟養(yǎng)和接到密報,稱有商人在江西一家當(dāng)鋪見過一枚玉印,印文竟是“大順永昌”。佟養(yǎng)和不敢怠慢,立刻派人追查。當(dāng)鋪老板是個精明的老頭,面對盤問,一口咬定那印是贗品,早被客人贖走了。可當(dāng)夜,當(dāng)鋪莫名起火,老板葬身火海。
與此同時,湖南平江縣的一個小村莊里,來了個外鄉(xiāng)人。他自稱姓黃,是個走江湖的郎中,左腿微跛,臉上有一道陳年刀疤。村里人起初對他頗為戒備,可這郎中醫(yī)術(shù)不錯,尤其擅長治刀傷箭瘡,收費也低,漸漸得了些信任。有次給獵戶治傷時,獵戶抱怨官府加稅,郎中突然冷笑:“稅?當(dāng)年李闖王在的時候,可沒這些花樣。”獵戶嚇得不敢接話,郎中卻閉了嘴,繼續(xù)低頭敷藥。
村里有個寡婦張氏,丈夫死于戰(zhàn)亂,獨自拉扯個半大小子。郎中常幫她挑水劈柴,日子久了,村里便有了閑話。某夜張氏發(fā)燒,郎中冒雨去送藥,卻被鄰居撞見。第二天,幾個地痞圍住郎中,罵他“拐帶良家”。郎中起初忍讓,直到有人揪住他衣領(lǐng),他猛地擰住對方手腕,咔嚓一聲,那地痞的胳膊便脫了臼。其余人一哄而散,郎中卻站在原地,盯著自己的手發(fā)愣,那是軍中擒拿的手法,他太久沒用,差點忘了。
消息傳到縣衙,知縣正為清廷的剿匪令發(fā)愁,立刻派人拿問。可當(dāng)差役趕到時,郎中和張氏母子早已不見蹤影。鄰居說,他們連夜往北走了,郎中臨走時給了張氏兒子一把小匕首,刀柄上纏著褪色的紅綢。
1650年,清軍主力南下追擊南明勢力,湖廣一帶的防務(wù)逐漸松懈。湖南與江西交界的幕阜山區(qū),卻悄然聚集了一伙來歷不明的“山匪”。他們不劫商旅,專挑地主大戶下手,得手后便將糧食分給附近貧民。地方官幾次圍剿,這伙人卻總能提前遁入深山。有幸存的家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描述,匪首是個跛足大漢,使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刀法狠辣,像是行伍出身。
江西寧州的一處茶肆里,兩個商人壓低聲音交談。一個說:“聽說那伙人每次動手前,都要先問一句‘這戶人家可曾幫過清兵?’”另一個左右張望,才接話:“何止!上月劉財主家被破門,匪首當(dāng)面問他‘崇禎十七年,你給闖王獻過多少糧?’劉財主當(dāng)場尿了褲子……”兩人正說著,鄰桌一個戴斗笠的漢子突然起身離去,桌上留下幾枚銅錢,其中一枚邊緣銼得極薄,那是大順軍當(dāng)年私鑄的銅幣樣式。
程九伯此時已在廣東沿海投了鄭成功,某次酒宴上,一名來自江西的將領(lǐng)提起幕阜山匪患,醉醺醺地笑道:“那跛子定是李闖舊部,說不定……”話未說完,程九伯的酒杯突然捏得粉碎。鄭成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次日便調(diào)那名將領(lǐng)去了臺灣。
1662年冬,湖南瀏陽縣令上報:當(dāng)?shù)匾换铩吧椒恕眱?nèi)訌,匪首重傷逃入深山,余黨盡散。清廷檔案記載,官兵在匪巢搜出一方殘缺的玉印,印文僅存“昌”字,卻與當(dāng)年大順“永昌”印規(guī)格吻合。更蹊蹺的是,三個月后,縣令暴斃于赴任途中,驗尸文書含糊其辭,只道是“誤食毒菌”。
康熙十二年(1673年),三藩之亂爆發(fā)。吳三桂檄文中特意提到“聞闖逆猶在,當(dāng)共討之”,引得清廷密查。此時九宮山下的村落里,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樵夫常對孩童講古,說到李自成之死時總要嘿嘿一笑:“誰說死在九宮山的就一定是李闖王?”有孩童追問,他便用煙桿敲著樹根道:“當(dāng)年程九伯帶走的包袱里,裹的可是個無頭尸……”
張氏的兒子后來在漢口開了間鐵匠鋪,最拿手的是打制農(nóng)具,偶爾也接些刀劍活計。某年有個客人定做一把鬼頭刀,要求刀背刻三道凹槽。年輕人完工時,發(fā)現(xiàn)這竟是當(dāng)年郎中送他那把匕首的放大版。客人取貨時,戴著斗笠看不清臉,只放下一錠五十兩的官銀,底下壓著半張發(fā)黃的紙,上面歪歪扭扭畫著九宮山的地形圖。
雍正八年(1730年),九宮山一帶修縣志,主筆的秀才在《軼聞》篇寫下:“順治二年,有潰兵匿于山中,或云即李逆。后為土著所殺,埋骨處生異草,觸之如刀割。”稿成之夜,秀才夢見個跛足黑影立于榻前,醒來發(fā)現(xiàn)硯臺里墨汁干涸,寫好的稿頁上“李逆”二字被反復(fù)涂抹成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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