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平壤順安國際機場,窗外是夏末特有的、帶著點灰蒙蒙質感的陽光。踏上這片神秘的土地,我腦海中充斥著各種想象和預設。然而,短短幾天的旅程,一個普通朝鮮家庭的生活切片,以及一位年輕導游姑娘手中那瓶1.5元人民幣的大同江啤酒,徹底重塑了我對這片土地的理解——原來,幸福與堅韌,有時真的與物質的豐寡無關。
李英愛:站在“窗口”的普通人
接待我的導游叫李英愛,一個二十出頭、笑容靦腆卻眼神堅定的姑娘。她穿著國家統一配發的深藍色套裝制服,梳著一絲不茍的發髻,中文流利,對朝鮮的歷史文化如數家珍。在游客眼中,她是幸運的,能接觸到外部世界,甚至能使用智能手機(雖然功能受限)。但深入交談后,我才意識到,她的生活底色,與千千萬萬普通朝鮮家庭并無二致。
英愛的父親是一名中學數學老師,母親則在一家國營紡織廠工作。父親每月固定的工資收入,換算成人民幣大約在350-400元之間,這在朝鮮知識分子群體中,算是穩定但絕不寬裕的收入。而母親,作為流水線上的工人,收入則更低一些,大約300元左右。然而,在朝鮮,英愛家這份“雙職工”的收入,加上國家配給,已足以讓鄰里投來些許羨慕的目光——因為,她父親是擁有“高薪”的知識分子,母親是擁有“鐵飯碗”的國營工人。
“高薪”下的精打細算與糧票的重量
“高薪?”當英愛第一次用這個詞描述父親的收入時,我內心是震驚的。月薪400元人民幣,在我們這里可能只是一頓飯錢,但在朝鮮,這確實是金字塔中上層的收入。英愛告訴我,像她母親那樣的普通紡織女工,或者街角國營商店的售貨員,月薪普遍在200-300元人民幣。而那些支撐著國家工業基礎、在大型工廠流水線上工作的“技術工人”,比如生產機械零件或紡織品的熟練工,才能拿到相對令人羨慕的400-600元人民幣月薪,是名副其實的“高薪階層”。
“那運動員和藝術家呢?”我忍不住問起傳說中的“頂層收入者”。英愛笑了笑,眼神里沒有嫉妒,只有一種“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了然:“是的,他們為國家贏得榮譽,收入會高很多,可能有普通工人的十倍甚至更多,還能有車開。但那太少了,全國也沒多少人。我們大多數人,還是靠工資和配給生活。”
配給制,是朝鮮社會經濟生活的基石。每個家庭都有一本配給證(糧本),根據家庭人口、職業、年齡等,定期定量領取糧食(主要是大米、玉米)、食用油、布票等基本生活物資。英愛說,她媽媽每個月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拿著糧本,去指定的供應站排隊領取定額口糧。
“國家發的糧食,夠吃嗎?”我問得小心翼翼。
英愛沉默了一下,坦誠地說:“定額是計算好的,理論上能保證基本生存。但要讓正在長身體的弟弟吃飽,讓爸媽工作有體力,讓偶爾能有點肉腥味……就不太夠了。”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媽媽很會持家。她會把每天的口糧算得非常精細,省下一點點。有時候,爸爸單位如果因為完成生產任務好,會額外發一點點米或者玉米面作為獎勵……這些‘盈余’,媽媽會小心地收起來。”
糧袋里的“小金庫”與無聲的母愛
這些省下來的、來之不易的“盈余”,并不會出現在家庭的餐桌上。它們有一個更重要的去處——城市邊緣那些自發形成的、心照不宣的“民間交易點”。在那里,英愛的媽媽會小心地用一小袋玉米面,換來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或者幾塊肥皂、一卷縫紉線、一小包鹽。
“媽媽從不亂花這些錢。”英愛的語氣里充滿了對母親的敬重,“她知道爸爸的工資要用來買煤、交水電費(雖然很少)、給弟弟買作業本鉛筆,還有最重要的——存一點應急的錢。她換來的東西,都是家里最最需要的。省下的錢,可能就為了年底能給弟弟買雙好點的膠鞋,他上學走路多,鞋子壞得快。” 那個裝著“盈余”糧食的、洗得發白的舊布袋,就是英愛媽媽為家庭默默運轉的“小金庫”,無聲地承載著一位朝鮮母親最樸素的智慧和深沉的愛。
1.5元的啤酒:樸素生活中的“奢侈”慰藉
在平壤,物價確實低得讓外國游客驚訝。在一家面向本地人的國營餐館里,一碗熱氣騰騰、飄著幾片薄薄牛肉的朝鮮冷面,售價約10-15元人民幣。而朝鮮人引以為豪的國酒——大同江啤酒,一瓶標價僅僅1.5元人民幣。這個價格,在我們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便宜。
然而,當我看到英愛和她的同事們(同樣是導游)聚餐時的情景,才真正理解了這“1.5元”背后的分量。那是一次工作結束后的傍晚,她們幾個姑娘湊了點錢,在街邊小店點了兩瓶大同江啤酒,幾碟最便宜的泡菜、豆芽之類的小菜。她們圍坐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倒酒,小口小口地啜飲,臉上洋溢著一種發自內心的、純粹的快樂。那笑容,比我在高檔餐廳里看到的任何饕餮盛宴都更打動人心。
“對我們來說,”英愛后來告訴我,“這啤酒可不便宜哦!1.5元,可能是我媽媽在廠里辛苦一天工資的十分之一。平時是絕對舍不得喝的。”她眼中閃著光,“但偶爾,比如完成了重要的接待任務,或者朋友生日,大家湊錢喝一瓶,感覺特別開心!那種放松和分享的感覺,很珍貴。” 那瓶金黃色的液體,早已超越了飲料本身的價值。它是辛苦勞作后的犒賞,是朋友情誼的催化劑,是在相對匱乏的物質生活中,普通人能為自己創造的一點微小卻真實的“奢侈”慰藉。它不是日常,而是點綴在平凡日子里的“小確幸”。
空曠的街道與踏實的腳步
平壤的街道異常寬闊,卻顯得格外空曠。除了老舊的公交車、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和少量顏色單調的出租車,私家車極其罕見。偶爾駛過的小轎車,車牌往往透露出車主的特殊身份——政府高級官員、為國家贏得巨大榮譽的功勛運動員、或者極少數頂尖的藝術家。對于英愛一家,對于金哲洙那樣的“高薪”工人,對于英愛的紡織女工媽媽,擁有一輛私家車,載著家人去郊游,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英愛每天上下班,依靠的是準時但擁擠的公交車,或者更常依靠的——自己的雙腳。她早已習慣了步行穿梭于這座城市。“走路挺好,”她說得很自然,“能活動身體,還能省下交通費。省下的錢,也許就能讓媽媽少去‘市場’一次,或者能給家里添一小塊肉。” 她的腳步踏在平壤的人行道上,踏實而堅定。這千千萬萬的腳步,丈量著生活的軌跡,也支撐著這個國家最基礎的運轉。沒有引擎的轟鳴,只有沉默前行的力量。
窗外的世界與心中的根
作為導游,英愛比大多數同齡人看到了更多“外面的世界”。她接待過來自不同國家的游客,聽過形形色色的故事,知道外面的發展日新月異,物質極其豐富。我問她:“看到這些,心里會……有落差嗎?會向往嗎?”
英愛沒有立刻回答。她望向窗外,平壤標志性的主體思想塔在夕陽下矗立。過了一會兒,她轉回頭,眼神清澈而平靜:“當然知道外面很不一樣。有時看到游客們用的東西,也會覺得新奇。但是,”她語氣堅定起來,“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爸爸媽媽,有看著我長大的鄰居,有我熟悉的一切。抱怨或者空想改變不了現實。我們能做的,就是像我父母那樣,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工作,照顧好家人。國家在發展,雖然慢一點,但我們相信日子會一點點好起來的。做好自己該做的,就是最大的貢獻。”
這番話,沒有豪言壯語,卻充滿了泥土般的質樸和巖石般的堅韌。她接受現實的有限性,卻不沉溺于抱怨;她知曉外界的繁華,卻不因此而動搖內心的根;她選擇在當下,用自己微小的力量,為家人、為生活,努力撐起一片安穩的天空。這種在限制中依然保持樂觀、在匱乏中依然珍視親情與責任、在緩慢前行中依然懷抱希望的力量,難道不是一種更深刻、更動人的“富足”嗎?
歸途的回響:另一種生命力的震撼
離開平壤那天,英愛來機場送我。臨別時,她塞給我一個小禮物——一瓶印著大同江標志的啤酒。“帶回去嘗嘗,這是我們朝鮮的味道。”她笑著說。那瓶價值1.5元人民幣的啤酒,此刻在我手中卻重逾千斤。
飛機沖上云霄,平壤的輪廓在云層下漸漸模糊。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不再是那些宏偉建筑或特殊場景,而是英愛媽媽撫平糧票折角時專注的神情,是英愛和同伴們分享一瓶啤酒時滿足的笑容,是金哲洙們穿著工裝默默走向工廠的灰色人流,是那些在人行道上日復一日踏出的、無聲卻無比堅實的腳步。
朝鮮的生活,物質無疑是匱乏的,節奏是緩慢的,選擇是有限的。這里沒有琳瑯滿目的超市,沒有車水馬龍的繁華,沒有唾手可得的各種便利。但在這里,我看到了在配給證與黑市糧袋的夾縫中,主婦們用驚人的智慧和韌性編織出的生活經緯;看到了在月薪500元的“高薪”與1.5元“奢侈”啤酒的對比下,普通人依然能捕捉到的微小快樂;看到了在幾乎沒有私家車的空曠街道上,那億萬雙默默前行、支撐起家庭與社會的踏實腳步。
這是一種在螺螄殼里做道場的生命力,一種在微光中尋找暖意的生存智慧,一種認清生活真相后依然選擇熱愛與承擔的深沉勇氣。它不喧囂,不炫目,卻像大同江深沉的江水,蘊含著一種靜水流深的力量。
如果你問我,去朝鮮看到了什么?我會說,我看到了另一種形式的堅韌與幸福。它提醒我們,物質的豐裕并非幸福的唯一標尺,在有限的條件下,依然能活出尊嚴、責任感和對微小美好的珍視,這份精神上的“富足”,同樣震撼人心,同樣值得尊重。
也許,我們都需要這樣一趟旅程,不是為了評判,而是為了理解——理解這個星球上,生命以何種不同的姿態,在頑強地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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