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9歲那年,李清照為保亡夫金石珍藏,嫁給了油頭粉面的張汝舟。
◆ 新婚夜紅燭高照,她卻在丈夫書箱底翻出偽造的科舉試卷。
◆ 當(dāng)張汝舟為索要文物砸碎她珍愛的白釉盞時,李清照攥緊碎片笑了:
◆ “妾身告發(fā)夫君欺君之罪。”
◆ 公堂上知府拍案:“妻告夫,屬實也須坐牢兩年!”
◆ 李清照昂首:“妾身帶著棺材來的。”
◆ 九日后牢門大開,她當(dāng)街叫賣嫁妝:“今日起,銀錢贖我自由身。”
1
建炎三年秋,臨安城的風(fēng)已帶上了刀鋒般的寒意。李清照蜷在賃來的小院廂房里,指尖撫過紫檀木箱冰涼的棱角。箱內(nèi),趙明誠耗費半生心血搜集的金石碑拓、古籍善本,正沉默地與她相對。窗外秋雨敲打殘荷,淅淅瀝瀝,如同亂世里不肯停歇的鼓點。金兵鐵蹄踏碎汴京繁華的煙塵,似乎還嗆在喉頭,而她攜帶這數(shù)十箱沉重文脈,一路南奔,顛沛流離,如同抱著一捧隨時會被狂風(fēng)吹熄的火種。
箱子邊緣,一道新鮮的刮痕刺目,是昨夜盜賊撬門未遂留下的齒痕。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更深的是無力感。她一個孤身婦人,如何在這虎狼環(huán)伺的世道,守住明誠這重于性命的文化托付?銅鏡里映出一張臉,眼角細(xì)密的紋路是歲月和離喪刻下的印記,鬢邊已見霜色,唯有那雙眸子,依舊清亮銳利,映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
媒婆那張涂得過分殷紅的嘴,在眼前一張一合,唾沫星子幾乎濺到她衣袖上。“……張官人可是新科及第,前途無量!人又體面,最是憐香惜玉的性子,聽聞夫人手中那些金石古物,更是仰慕得緊,拍著胸脯說定能護(hù)得周全!”媒婆的聲音帶著一種夸張的鼓動,“夫人吶,這世道,孤身一人,守著金山銀山也是禍端!有個依傍,才是正經(jīng)!”
李清照的目光掠過媒婆諂媚的臉,落在窗外。院中那株瘦梅在冷風(fēng)里瑟縮著枝椏。她想起明誠臨終前緊握她的手,滾燙的溫度烙在記憶里,他說:“德甫,這些……是我們的骨血……不能散……” 指腹下紫檀木箱的紋理粗糙而真實,像命運嶙峋的筋骨。再嫁,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失節(jié)”,意味著千夫所指,意味著將明誠留給她的最后念想,置于一個陌生男人的羽翼之下。
“煩請轉(zhuǎn)告張官人,”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卻清晰,“容我思量。”
媒婆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綻開更大的花:“哎喲我的夫人,您這樣通透的人,還想什么呢?張官人那邊,可是急等著回話呢!” 她扭著腰肢,留下一個滿是脂粉香的背影和一屋子令人窒息的“好意”。
婚期定在十月初七。沒有三書六禮的鄭重,沒有娘家的依依送別,更無半分待嫁女子的羞澀與期盼。李清照只帶了兩個貼身的老仆,幾箱緊要的書籍字畫,便踏進(jìn)了張汝舟在臨安城西置辦的那座簇新卻略顯浮夸的宅院。宅院雕梁畫棟,金漆閃閃,空氣里飄蕩著濃重的、尚未散盡的油漆和熏香混合的甜膩氣味,聞得人頭腦發(fā)昏。
前來道賀的賓客,多是些面生的官員或商賈,衣著光鮮,談笑風(fēng)生,眼神卻時不時帶著審視和估量,掃過她那幾口沉甸甸的箱子。他們的笑聲、恭維聲、碰杯聲,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帷幕,模糊而遙遠(yuǎn)。
“夫人,”張汝舟一身大紅吉服,端著酒杯湊過來,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溫存笑意,身上散發(fā)濃重酒氣,“今日你我結(jié)為連理,實乃張某三生之幸!夫人放心,往后這金石珍玩,張某定當(dāng)視若性命,妥帖珍藏,斷不容宵小覬覦半分!”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顯得格外誠懇,目光卻似有若無地瞟向角落那幾口箱子。
李清照微微頷首,臉上維持著禮節(jié)性的疏離:“有勞夫君。” 心頭卻浮起一絲異樣。他話語里的急切,過于刻意了。
喧囂散去,夜已深沉。新房里紅燭高燒,映得滿室暖融,卻驅(qū)不散李清照心頭的清冷。張汝舟早已醉倒在榻上,鼾聲如雷。她獨自坐在窗邊,望著窗外一輪冷月。院中寂靜無聲,白日里那些觥籌交錯的熱鬧如同幻夢一場。她起身,腳步無聲地移到墻角那幾個屬于張汝舟的樟木大書箱前。
白日里,他曾不經(jīng)意間提及自己趕考時的艱辛,言語間頗有幾分自矜。鬼使神差地,她伸手,輕輕打開了最上面一口箱子。里面整齊碼放著簇新的官樣文書、幾本時興話本。她又打開一口,依舊是些尋常衣物。當(dāng)手指觸到最底層那口箱子沉實的銅鎖時,她頓了頓。
那鎖并非新物,倒像是用了許久,鎖孔邊緣有些磨損。她目光掃過妝臺,上面放著一支張汝舟白日里隨手?jǐn)R下的鎏金發(fā)簪。她取過發(fā)簪,屏住呼吸,將簪尖探入鎖孔,憑著一種說不清的直覺,輕輕撥弄了幾下。
“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鎖開了。
箱子里并無金銀珠玉,只有厚厚一摞紙張,用布包裹著。她解開布包,抽出最上面一張。紙張粗糙,墨跡尚新,赫然是一份謄抄的科舉試題!她心頭猛地一跳,快速翻看下去。幾張是試題,而更多的,竟是謄寫得工工整整的答卷!字跡刻意模仿著時下流行的館閣體,透著一股匠氣的工整,絕無半分靈氣可言。其中一張答卷的末尾,竟還小心翼翼地模仿了某位當(dāng)世大儒的批閱朱砂印!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科舉舞弊,欺君罔上!這是足以掉腦袋的大罪!李清照的手指冰涼,幾乎捏不住那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紙張。原來這“新科及第”的前程,竟是如此骯臟的泥潭里撈出來的!她猛地合上箱子,鎖扣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中驚心動魄。
她背靠著冰冷的箱子滑坐在地,紅燭的光暈在她眼前搖晃、碎裂。這哪里是棲身的港灣?分明是虎狼的巢穴!明誠的遺物,她豁出命也要守護(hù)的文脈,怎能托付給這樣一個靠欺瞞盜取功名的蛆蟲?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下流淌。張汝舟依舊對她客客氣氣,噓寒問暖,只是那殷勤背后,目的日益昭彰。起初是旁敲側(cè)擊,詢問某幅蘇東坡的字帖是否安穩(wěn);接著便是軟語央求,說某某大人雅好金石,想借那方商周青銅鼎賞玩幾日,定當(dāng)完璧歸趙。李清照皆以路途顛簸、箱籠尚未整理妥當(dāng)為由,或婉拒,或拖延。
耐心終于耗盡。這日午后,張汝舟帶著一身酒氣闖入李清照整理書稿的靜室。他臉上慣常的笑容消失殆盡,只余下毫不掩飾的貪婪與暴躁,目光如鉤,死死盯住李清照案頭一只素雅的白釉茶盞。那是明誠生前最愛的茶器,釉色溫潤如玉,是尋常窯口燒不出的珍品。
“夫人!”他聲音粗嘎,帶著酒后的蠻橫,“整日里擺弄這些破紙爛瓦,有何趣味?那幅米芾的字,還有這盞,放著也是蒙塵,不如讓為夫拿去,換些實在的好處!如今官場上下打點,哪一處不需要白花花的銀子?” 他伸手便要去抓那茶盞。
“住手!”李清照霍然站起,聲音不大,卻冷冽如冰,帶著不容侵犯的威儀。她搶先一步將茶盞護(hù)在身后。
張汝舟的手僵在半空,臉上肌肉抽動,惱羞成怒:“李清照!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如今是我張家的人,這些東西,自然也是我張家的!莫要忘了,若非我收留,你一個孤老婆子,帶著這些招禍的東西,早不知死在哪個亂兵刀下了!” 他步步緊逼,酒氣噴在李清照臉上。
“招禍?”李清照不退反進(jìn),直視著他被欲望燒紅的雙眼,唇邊竟浮起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眼神亮得驚人,“夫君說得對,確是招禍之物。不過招的,是夫君你的禍!” 她一字一句,清晰如刀,“那箱子底下的科舉答卷,墨跡可還新著呢。”
張汝舟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如同被毒蜂狠狠蜇了一下,踉蹌著后退一步,眼中先是極度的震驚,隨即被暴戾的兇光取代:“你……你竟敢翻我的東西?!賤人!胡說八道!” 他猛地?fù)渖蟻恚直銚專扇嗽讵M窄的靜室內(nèi)撕扯起來。
“給我!”
“妄想!”
爭奪間,只聽得“哐當(dāng)”一聲脆響!那只珍若拱璧的白釉茶盞,終究未能逃脫厄運,從李清照手中被張汝舟狠狠摜在地上,頓時碎裂成無數(shù)片,溫潤的釉光在冰冷的地磚上瞬間熄滅,如同一個被粗暴終結(jié)的舊夢。
時間仿佛靜止了。李清照低頭看著腳邊狼藉的碎片,又緩緩抬起眼,目光掃過張汝舟那張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的臉。那眼神里沒有淚,沒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種冰冷的、洞穿一切的明澈,像淬過火的寒鐵。她慢慢蹲下身,在一片狼藉中,撿起一塊最大、邊緣最為鋒利的碎瓷片。
瓷片割破了她的指尖,鮮紅的血珠沁出,沿著雪白的斷口蜿蜒流下。她攥緊那片沾血的碎瓷,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反而對著驚疑不定的張汝舟,緩緩地、清晰地笑了。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好,很好。”李清照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每個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夫君既毀了亡夫遺物,那妾身也只好……告發(fā)夫君欺君罔上之罪了。”
2
臨安府衙的公堂,陰森肅殺。青黑色的方磚地面冰冷刺骨,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木料、汗水和劣質(zhì)墨汁混合的沉悶氣味。兩班皂隸手持水火棍,面無表情地分立兩旁,如同泥塑木雕。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一張面團似的胖臉上嵌著兩只精光四射的小眼,正不耐煩地捋著稀疏的胡須。
李清照一身素凈的麻布衣裙,與這威嚴(yán)壓抑的官衙格格不入。她脊背挺直地跪在堂下,身旁并無棺木,那份決絕卻比任何棺木都更沉重地壓在堂上每個人的心頭。她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清晰地陳述著張汝舟科舉舞弊的罪狀,從如何發(fā)現(xiàn)偽造試卷,到其入仕后的種種可疑行跡。
張汝舟被衙役按著跪在幾步之外,早已面如死灰,渾身篩糠般抖著,口中語無倫次地嘶喊:“大人!大人明鑒!這賤婦血口噴人!是她!是她不甘寂寞,私藏亡夫財物,意圖不軌!被我察覺,便懷恨在心,捏造此等彌天大謊誣告親夫!其心可誅啊大人!” 他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試圖用“親夫”二字博取同情。
知府的小眼睛在李清照平靜無波的臉和張汝舟涕泗橫流的狼狽之間來回逡巡,手指在案卷上無意識地敲著。他猛地一拍驚堂木!
“啪!”
震耳的聲響在空曠的大堂內(nèi)回蕩,驚得張汝舟一個哆嗦,連哭嚎都噎住了。
“李清照!”知府的聲音帶著官腔特有的拖沓和威嚴(yán),“你可知我大宋刑統(tǒng)明文所載?‘妻告夫,雖屬實,亦徒二年!’ 此乃綱常倫紀(jì)之根本!你今日狀告親夫,便是告贏了,你自己也難逃這二年的牢獄之災(zāi)!此律,你可明白?”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李清照,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等著看好戲的意味。他在等,等這個以才情聞名的女人露出恐懼、退縮,或者哪怕一絲絲的猶豫悔恨。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個跪得筆直的素衣婦人身上。連張汝舟也忘了哭嚎,偷眼覷著她,眼神里混雜著怨毒和一絲僥幸。
李清照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知府那張油膩的胖臉,投向公堂外灰蒙蒙的天空一角。她的臉上沒有驚惶,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仿佛早已看穿了這堂上堂下所有的污濁與算計。她深吸一口氣,那聲音不大,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敲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回大人,妾身知曉律法森嚴(yán),綱常如山。”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吐得極慢、極重,帶著千鈞之力,“妾身今日擊鼓,非為求生。妾身……是帶著棺材來的。此狀,必告!縱身陷囹圄,乃至身首異處,亦在所不惜!”
“轟!” 堂下圍觀的人群中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騷動和驚呼。帶著棺材告丈夫?這簡直是聞所未聞!這李清照,莫不是真瘋了?!
知府臉上的肥肉也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那雙小眼睛第一次真正地、驚愕地瞪大了。他看著堂下那個平靜得可怕的女人,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她。張汝舟則徹底癱軟在地,像一攤爛泥,他知道,他最后的僥幸也破滅了。
“好!好一個‘帶著棺材來’!”知府的聲音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不知是震怒還是別的什么,“本府倒要看看,你這婦人的骨頭,有沒有你的嘴硬!來人!將張汝舟收監(jiān)!李清照,押入女牢,聽候發(fā)落!”
沉重的木柵欄在身后“哐當(dāng)”落下,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臨安府的女牢,是一個深埋地下的巨大石穴。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刺骨的陰冷瞬間包裹了李清照。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霉味、排泄物的惡臭、傷口腐爛的腥氣以及絕望的味道,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氣息,幾乎令人窒息。
李清照被粗暴地推進(jìn)一個狹窄的角落。腳下是冰冷潮濕、粘膩不堪的稻草,不知浸染了多少人的血淚和污穢。四周傳來壓抑的啜泣、痛苦的呻吟、神志不清的囈語,還有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的跑動聲,黑暗中無數(shù)雙眼睛在窺伺著新來的獵物。
那無處不在的、啃噬著稻草和腐物的蟑螂,不時擦過她的腳踝,帶來一陣冰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戰(zhàn)栗。她靠著冰冷的石壁滑坐下來,粗糲的石頭硌著骨頭。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
她能清晰地聽到隔壁牢房一個女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像破敗的風(fēng)箱在拉扯;聽到遠(yuǎn)處獄卒靴子踏在石階上的空洞回響;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地搏動。她攤開手掌,掌心還殘留著白釉茶盞碎片的冰冷觸感和指尖傷口微弱的刺痛。
“妻告夫,雖屬實,亦徒二年……”
知府那拖長了腔調(diào)的聲音,混合著張汝舟怨毒的咒罵、賓客們曖昧的議論、街頭巷尾那些關(guān)于她“晚節(jié)不保”、“蕩婦”的竊竊私語……無數(shù)嘈雜的聲音如同黑暗中的毒蟲,嗡嗡地鉆進(jìn)她的耳朵,啃噬著她的神經(jīng)。她閉上眼,卻無法阻擋那些聲音在腦海中翻騰。
“德甫……” 一個微弱的、近乎無聲的呼喚在她心底最深處響起。趙明誠溫潤如玉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現(xiàn),帶著無盡的擔(dān)憂和憐惜。她緊緊攥住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尚未結(jié)痂的傷口,劇烈的疼痛讓她混沌的頭腦猛地一清。
不能垮!她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明誠的遺志還未完成,《金石錄》的校勘整理才開了個頭。那些承載著文明碎片的金石碑拓,絕不能落入張汝舟之流的手中!她摸索著,從懷中貼身暗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邊緣被摩挲得極其圓潤的玉印。那是明誠早年送她的閑章,刻著“易安”二字。
冰涼的玉石貼在滾燙的額頭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明和力量。黑暗中,時間失去了刻度。不知過了多久,頭頂那扇唯一通向外界的、巴掌大的氣窗,透進(jìn)一縷極其微弱的灰白色。是月光?還是天快亮了?那縷光吝嗇地灑下,僅僅照亮氣窗下極小的一片區(qū)域,成為這無盡黑暗地獄里唯一不用付費的燈油。
李清照挪動僵硬的身體,靠近那縷光。借著這點微光,她看到石壁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劃痕——是之前關(guān)押的人絕望的計數(shù)?是痛苦的抓撓?還是一些不成語句的、最后的控訴?
她伸出顫抖的、沾滿污穢的手指,用指甲,在那冰冷的石壁上,在無數(shù)劃痕的旁邊,艱難地、一筆一劃地刻下兩個字:“易”“安”。
指尖傳來鉆心的痛,石屑簌簌落下。這兩個字,是她的號,是她靈魂深處對安寧的渴望,更是此刻支撐她不被這黑暗吞噬的唯一支柱。每刻下一筆,都仿佛在對抗著整個世界的惡意。刻完最后一筆,她精疲力竭地靠在墻上,對著那縷微光,無聲地笑了。笑容里是血淚,更是永不屈服的倔強。
不知第幾個暗無天日的白晝過去(或許只是又一個黑夜?),一陣不同于獄卒的、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停在牢門外。接著是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發(fā)出的、生澀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吱呀——”
沉重的牢門被推開了一道縫隙,比牢內(nèi)稍亮一些的光線涌了進(jìn)來,刺得李清照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一個熟悉而焦急的聲音壓低了響起:
“易安居士!易安居士!”
李清照費力地睜開眼,適應(yīng)著那突如其來的光線。逆光中,一個穿著青色官袍的身影站在門口,正是翰林學(xué)士綦崇禮!他素來與趙明誠交好,為人清正,是李清照在臨安為數(shù)不多可信任的故舊。
“綦……綦學(xué)士?” 李清照的聲音沙啞干澀,幾乎認(rèn)不出是自己的。
綦崇禮快步走進(jìn)牢房,濃重的污濁氣息讓他眉頭緊鎖,眼中滿是痛惜和不忍。他示意身后的隨從留在門外,自己蹲下身,靠近李清照,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清照!苦了你了!快起來!” 他伸手欲扶。
李清照避開他的手,自己撐著冰冷的墻壁,艱難地站了起來,身體晃了晃才站穩(wěn)。她的目光緊緊鎖住綦崇禮:“張汝舟……”
“定了!”綦崇禮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證據(jù)確鑿,欺君罔上,流放柳州!永不敘用!”
懸在頭頂?shù)睦麆K于落下。李清照閉了閉眼,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隨即,她看向綦崇禮,眼神銳利依舊:“我……刑期?”
綦崇禮的臉上露出一絲復(fù)雜,既有如釋重負(fù),也帶著深深的憂慮:“清照,律法如山,‘妻告夫’之條,終究難違。幸得……幸得幾位老大人念及明誠兄舊情,更感佩你守護(hù)文脈之志,聯(lián)名具保,陳情于上……”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圣上亦憐你才名,更惡張汝舟之卑劣,特旨……特旨寬宥!九日!你只需在此……再忍耐九日!”
九日!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李清照早已麻木的心湖。不是兩年!不是身陷囹圄終老!是九天!九天之后,她就能掙開這枷鎖!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地壓了回去。她看著綦崇禮,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深深一揖,所有未曾言說的感激、委屈、決絕都凝聚在這一個無聲的動作里。
綦崇禮連忙虛扶,眼中亦有水光閃動:“清照,保重!九日后,我來接你!” 他留下一個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干凈的衣物和一些吃食,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3
牢門再次沉重地合上,黑暗重新吞噬一切。但這一次,那黑暗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絕望。李清照摸索著回到那個角落,靠著刻有“易安”二字的石壁坐下。她打開綦崇禮留下的包袱,指尖觸到柔軟的布料和溫?zé)岬氖澄铩?/p>
她沒有立刻去吃,而是緊緊攥住包袱的一角,仿佛攥住了那九天之后必將到來的、微弱的晨曦。她閉上眼,不再理會周遭的呻吟與惡臭,心中默念:九、八、七……時間從未如此清晰,也從未如此充滿希望。
第九日清晨,當(dāng)?shù)谝豢|真正屬于白晝的、帶著一絲暖意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地牢頂部的氣窗,落在李清照腳邊時,牢門外再次響起了腳步聲和鑰匙轉(zhuǎn)動聲。這一次,聲音干脆利落。
“李清照!出來!” 獄卒粗聲粗氣地喊著,打開了牢門。
沒有多余的言語。李清照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綦崇禮送來的干凈素布衣裙,拍去并不存在的灰塵。她邁步走出那間囚禁了她九日九夜的黑暗石穴,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穩(wěn)。穿過幽暗的甬道,走上石階,厚重的牢獄大門在她身后“轟隆”一聲打開。
驟然涌入的陽光如同千萬根金針,刺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淚水瞬間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她下意識地抬手遮擋,待眼睛稍稍適應(yīng),才看清門外景象——并非綦崇禮,而是幾個府衙的差役,面無表情地站在一輛簡陋的青布小驢車旁。臨安深秋清冽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自由的、微甜的味道,卻也混雜著街市喧囂的塵土氣。
“上車吧,李……夫人。”一個差役語氣平板地說,眼神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古怪和疏離。那聲“夫人”叫得極為勉強。
李清照恍若未聞。她站在府衙那高大的、象征著權(quán)力與威嚴(yán)的黑漆大門前,沒有立刻上車,而是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抬頭,望向那兩扇曾將她吞噬又吐出的巨大門扉。朱漆剝落,銅釘森然,門楣上“臨安府”三個大字在秋陽下閃著冷硬的光。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沐浴在久違的陽光里,一身素衣,身形單薄卻站得筆直,像一株被風(fēng)雨摧折過卻未曾倒下的修竹。過往的行人漸漸駐足。有人認(rèn)出了她,驚愕的議論聲如同水波般擴散開來。
“快看!那不是……李易安?”
“天爺!真是她!從大牢里出來了?”
“嘖嘖,告自己男人,坐牢也是活該……”
“聽說只關(guān)了幾天?有門路就是不一樣……”
“看她那樣子,倒像是出來游山玩水的?不知羞恥……”
那些竊竊私語,那些指指點點,那些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芒刺,扎在皮膚上。李清照卻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她只是微微仰著頭,深深地、貪婪地呼吸著這自由的空氣,陽光落在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上,仿佛要吸盡這九天來虧欠的所有光明。
然后,她收回目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看那些議論紛紛的路人一眼,徑直走向那輛驢車,動作利落地登了上去。
“走。”她簡短地對車夫吩咐,聲音平靜無波。
驢車并未駛向綦崇禮的府邸,也未回張汝舟那座令人作嘔的宅院。它穿過繁華的御街,拐進(jìn)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子,最終停在臨安城西靠近涌金門的一處小院前。這是李清照入獄前,暗中托付老仆變賣幾件首飾購置的落腳之處,小小的兩進(jìn)院子,勝在清凈。
推開院門,兩個忠心耿耿的老仆早已等候在院中,一見她,頓時老淚縱橫,撲通跪倒在地:“夫人!夫人您受苦了!” 聲音哽咽難言。
李清照心中一酸,連忙上前扶起他們:“快起來!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 她環(huán)顧這小院,雖簡陋,卻干凈整潔,墻角一株老梅虬枝盤結(jié),靜待冬日綻放。這才是她的安身之所,與張汝舟無關(guān),與任何男人都無關(guān)的地方。
“東西……都搬過來了嗎?”她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搬過來了!都搬過來了!夫人您的書稿、衣物,還有……還有那些箱子,都妥妥地鎖在西廂房里,老奴日夜守著,寸步不離!”老仆擦著眼淚,連忙回答。
李清照點點頭,懸著的心終于徹底放下。她沒有回房休息,而是徑直走向西廂房。推開房門,熟悉的、混合著墨香與舊紙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目光急切地掃過——墻角,那幾口熟悉的紫檀木箱安然無恙!案頭,她整理了一半的《金石錄》書稿整齊地堆放著,仿佛主人只是短暫離開片刻。
她走到書案前,手指帶著微微的顫抖,拂過那疊厚厚的、凝聚著趙明誠半生心血的手稿。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頁,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巨大酸楚和滾燙的暖流猛地沖上心頭。她閉上眼,淚水終于毫無阻礙地洶涌而出,無聲地滑過蒼白的臉頰,砸落在泛黃的稿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這淚,為明誠,為這劫后余生的文脈,也為這用尊嚴(yán)和牢獄之災(zāi)換來的、短暫卻真實的安寧。
然而,安寧需要銀錢來維系。購置小院已耗去大半積蓄,兩個老仆要吃飯,她要活下去,更要完成《金石錄》的校勘整理——那需要雇請幫手,需要購買紙墨,需要大量的銀錢支撐。
幾日后,一個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臨安城的街頭巷尾:那位才名冠絕一時、剛因狀告親夫坐過牢的李易安,要在涌金門外的空地上,當(dāng)街發(fā)賣自己的嫁妝!
消息一出,頓時炸開了鍋。涌金門外,臨著熱鬧的碼頭,平日里就是三教九流匯聚之地。這日更是人頭攢動,看熱鬧的遠(yuǎn)遠(yuǎn)多過真想買東西的。空地中央,李清照指揮著兩個老仆,將一件件物品擺放在鋪開的干凈粗布上。沒有奢華的綾羅綢緞,沒有耀眼的金銀首飾,大多是些實用之物:
幾套成色尚可但款式早已過時的四季衣裳;幾件半舊不新的銅器錫器;幾床厚實的棉被;甚至還有幾件半新的大件家具——一張黃花梨的梳妝臺,一張櫸木的圈椅,都是她當(dāng)年風(fēng)光嫁入趙家時的陪嫁。
李清照自己則站在一旁,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衣裙,頭發(fā)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起,臉上未施脂粉,只有一片近乎淡漠的平靜。她身旁立著一塊簡陋的木牌,上面是她親筆寫就、墨跡淋漓的八個大字:“女子嫁妝,自贖其身。”
這八個字,像一把鹽撒進(jìn)了滾油鍋。
“嘖嘖,看看!‘自贖其身’!這話說的,好像嫁了人就是賣身為奴似的!” 一個穿著綢衫、搖著折扇的酸儒首先嗤笑出聲,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人聽見。
“可不是嘛!到底是坐過牢的,臉皮也忒厚了!被夫家休了,還有臉出來賣嫁妝?” 旁邊一個挎著菜籃的婦人撇著嘴附和,眼神里滿是鄙夷。
“聽說告的還是自己男人?心腸夠狠的!這樣的女人,誰沾上誰倒霉!” 一個商賈模樣的人搖著頭,仿佛在評論一件瑕疵貨物。
議論聲越來越大,如同嗡嗡的蒼蠅,縈繞在周圍。好奇的、鄙夷的、幸災(zāi)樂禍的、探究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李清照的身上。兩個老仆氣得渾身發(fā)抖,幾次想要上前理論,都被李清照用眼神制止了。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掃過人群,對那些議論充耳不聞,仿佛那些污言穢語不過是拂過青石的微風(fēng)。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如同她筆下那些傲霜的寒梅。
4
終于,一個穿著體面、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擠出人群,走到那件黃花梨梳妝臺前,仔細(xì)看了看木質(zhì)和雕工,又瞥了一眼木牌上的字,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李……娘子,這梳妝臺,作價幾何?”
李清照抬眼看他,聲音清晰平穩(wěn),報出一個實在的價格。
管家捻著胡須,嘿嘿一笑:“價錢嘛,倒也公道。只是……”他拖長了調(diào)子,目光在李清照臉上打了個轉(zhuǎn),帶著幾分輕佻和市儈,“娘子如今這境況……這些物件兒沾了娘子的事,怕是……不大吉利啊?依我看,這個數(shù),如何?”他伸出三根手指,比李清照的開價低了一半還多。
赤裸裸的趁火打劫!圍觀人群中發(fā)出一陣低低的哄笑,等著看李清照如何應(yīng)對這難堪。
李清照看著那管家臉上精明而油膩的笑容,眼神平靜無波,沒有絲毫被羞辱的怒意,反而微微牽動了一下唇角。她沒有討價還價,只是淡淡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妾身亦聞坊間有言:‘女子通文識字,而能明大義者,固為賢德,然不可多得。’”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人群,那眼神清亮銳利,竟讓前排幾個議論最大聲的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妾身不才,不敢自詡賢德。然今日賣此微物,只為換幾枚銅錢,買米下炊,買紙著書,護(hù)亡夫遺志,全自身清白。此心此志,算不算‘明大義’?妾身不知。”
她微微抬高了聲音,帶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妾身只知,這嫁妝,是我李家所出,非夫家所賜!用它換來的銀錢,買的是我李清照往后不依附于人、不仰人鼻息、憑自己雙手和筆墨安身立命的自由!此身既贖,是苦是甜,皆由我一人承當(dāng),與他人何干?與吉利與否,又有何干!”
一席話,擲地有聲!如同冰雹砸在瓦片上,清脆而冷冽。方才還嗡嗡作響的議論聲瞬間消失了,人群一片寂靜。那管家臉上的笑容僵住,顯得有些尷尬。幾個原本抱著看熱鬧心態(tài)的婦人,臉上鄙夷的神色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fù)雜的、帶著些許震動和茫然的神情。
“說得好!” 人群中忽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只見一位穿著半舊儒衫、氣質(zhì)清癯的中年文士排眾而出,對著李清照鄭重地拱了拱手:“易安居士風(fēng)骨,王某佩服!這張櫸木圈椅,我要了,就按夫人說的價!” 他爽快地掏出銀錢遞給一旁的老仆。
有人帶頭,氣氛頓時松動。一個經(jīng)營文房四寶的鋪子掌柜看中了那幾件銅器:“李娘子,這幾件銅鎮(zhèn)紙、筆洗,成色尚好,我鋪子里正缺,按您開的價,我收了!” 一個衣著樸素的婦人擠上前,仔細(xì)摸了摸那幾床厚實的棉被:“這被子厚實,今年冬天正好用得上!夫人,我買一床!”
一件件物品被買走,銀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芈淙肜掀褪种械牟即铩@钋逭帐冀K神色平靜,有條不紊地收錢、交割。陽光照在她素凈的側(cè)臉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邊。那是一種洗盡鉛華后的堅韌,一種砸碎枷鎖后的坦然。
當(dāng)最后一件舊衣被買走,老仆將沉甸甸的錢袋交到她手中時,李清照掂了掂那分量。粗糙的布袋里,銅錢和碎銀摩擦碰撞,發(fā)出沉悶而實在的聲響。這聲音,不再是為張汝舟置辦婚宴時的虛妄喧囂,不再是典當(dāng)首飾時的屈辱無奈。它清脆地響著,一聲聲,都敲在自由的門檻上。
“每一塊碎銀都在叮當(dāng)響著‘值得’。”她低聲自語,唇角終于漾開一絲真切的笑意,如同冰封的湖面裂開第一道春痕。這笑意很淡,卻帶著重負(fù)卸下后的輕盈,和一種近乎新生的力量。
小院的西廂房被徹底改造成了書房。厚重的紫檀木箱敞開著,露出里面層層疊疊的碑拓、古籍和趙明誠的手稿。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墨錠和淡淡樟腦混合的獨特氣味。
李清照伏在寬大的書案前,案頭堆滿了攤開的書卷、待校的手稿、各色墨錠和大小不一的毛筆。窗外更深露重,寒意透過窗欞縫隙滲入。她裹緊了身上的半舊棉袍,時不時停下來,呵一口熱氣到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上,搓一搓,再繼續(xù)奮筆疾書。燭火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跳躍,映亮她眼底沉淀的滄桑和此刻燃燒的專注。
“夫人,夜深了,歇息吧。”老仆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米粥進(jìn)來,心疼地勸道。
李清照頭也未抬,筆下不停,只在換紙的間隙才應(yīng)了一聲:“快了,把這段校完就睡。” 她的目光緊緊鎖住眼前一張殘破的碑文拓片,上面有些字跡因年代久遠(yuǎn)或拓印不佳而漫漶不清。她時而對照趙明誠留下的筆記,時而蹙眉凝思,時而在稿紙上飛快地寫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進(jìn)行考訂和注釋。
書案一角,除了筆墨紙硯,還攤開著一卷別樣的手稿,墨跡新鮮,標(biāo)題是《打馬圖經(jīng)》。旁邊散落著一些用硬紙片剪成的“馬”和“將”的棋子,上面用娟秀的小字標(biāo)注著名稱。這是她在校勘《金石錄》的間隙,整理研究的一種博弈游戲的心得。那些棋子在她指間排列組合,仿佛在無聲地推演著世間的運籌之道。
燭火微微爆出一個燈花,光線搖曳了一下。李清照放下筆,揉了揉發(fā)澀的雙眼。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案頭一個打開的錦盒上。盒子里,靜靜躺著一只銀鐲。那正是她當(dāng)街售賣嫁妝時,唯一沒有賣掉的東西——母親留給她的遺物。鐲子式樣古樸,分量不重,卻承載著太多記憶。
入獄前,為了打點獄卒,她曾忍痛將這鐲子典當(dāng)出去。出獄后,她用賣嫁妝的錢,第一時間將它贖了回來。她拿起銀鐲。冰冷的金屬觸感沁入指尖。鐲身內(nèi)側(cè),一道新鮮的、深深的凹痕清晰可見——那是典當(dāng)行劣質(zhì)的火印強行打上的標(biāo)記,如同一個丑陋的烙印,破壞了它原本流暢優(yōu)美的弧線。
指尖緩緩摩挲過那道凹痕,粗糙的觸感帶著一種無聲的痛楚。這凹痕,像極了她這一路走來的軌跡。汴京的繁華煙消云散,明誠溫潤的笑容凝固在記憶深處,張汝舟猙獰的面孔和知府拍響的驚堂木如同噩夢的碎片,地牢里那刻骨銘心的黑暗和惡臭……一幕幕在眼前飛速掠過。她攥緊了銀鐲,冰冷的金屬硌著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
然而,這痛楚之中,卻又有一種異樣的清明和力量升騰而起。地牢里刻在石壁上的“易安”二字,涌金門外當(dāng)街叫賣嫁妝時那如芒在背的目光和擲地有聲的話語,此刻書案上堆積如山卻漸漸清晰成型的《金石錄》手稿……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最終都沉淀為此刻手中這只帶著傷痕卻失而復(fù)得的銀鐲。
“德甫,”她對著虛空,仿佛對著那個早已融入時光深處的溫潤君子低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你看見了嗎?這文脈,我守住了。這身子,我贖回來了。”
她將那只帶著凹痕的銀鐲,緩緩地、珍重地套回了自己的手腕上。冰冷的金屬貼著溫?zé)岬钠つw,那道凹痕的存在感異常鮮明。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恥辱的烙印。它是一道勛章,銘刻著她砸碎枷鎖的決絕;它是一道界碑,劃分開依附與獨立的過去與未來;它更是一聲無聲的宣告——縱使身被傷痕,靈魂已然自由。
窗外,夜色如墨,萬籟俱寂。唯有這小小書房窗欞透出的、一豆如豆的燭火,在無邊的黑暗里執(zhí)著地亮著。燭光下,她再次埋首于書卷之中,側(cè)影映在窗紙上,纖細(xì)而堅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成了這寂靜深夜里唯一的回響。
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將自己連同那些承載著千年文明碎片的金石文字,一同投入這跳動的火焰中煅燒,淬煉著獨屬于她的的風(fēng)骨,永不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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