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中午,未能得道成仙的明世宗駕崩于乾清宮。第一時間獲知消息的內(nèi)閣首輔徐階,看到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但也因此得罪了一個他本不想得罪的人。
自嘉靖四十一年徐階成為首輔后,他的名聲其實一直都不怎么樣。因為他與之前得歷任首輔扮演的角色沒什么根本區(qū)別,看似執(zhí)掌朝堂實為世宗的工具和提線木偶。
世宗為滿足私欲早已把朝野內(nèi)外折騰得怨聲載道(參見《治安疏》),他一駕崩作為首輔的徐階就危險了。為尊者諱的傳統(tǒng),會讓人們(尤其是政敵)把他推出來背鍋。被他親手整垮的嚴嵩不就是實例么,所以徐階決定用“遺詔”來自救。
明朝的皇帝遺詔通常有兩種發(fā)布流程。
其一,皇帝本人命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或親近大臣將他口述的遺命成文,然后送內(nèi)閣潤筆擬詔。皇帝確認內(nèi)閣的草詔后,會加璽暫封至其駕崩后昭告天下。其二,如皇帝生前未留下遺詔,內(nèi)閣會和嗣君(太后)商議后,依據(jù)皇帝遺命(如果有)成文并昭告天下。
無論哪種方式,遺詔都得內(nèi)外廷合作才能發(fā)出,而且是掌璽的一方(皇帝、嗣君或太后)占據(jù)主導地位。
徐階發(fā)現(xiàn)一個難得的機會。此時朝廷無太子,宮中也沒有“女主”。再加上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黃錦站在他這一邊,他在一定程度上能控制皇帝印璽的使用。換句話說只要不把世宗駕崩的消息傳出,他可以假借世宗的名義單獨出“遺詔”。
注:嘉靖三十三年,孝烈皇后病逝之后,世宗就不再立后,同一年裕王的生母康妃也病逝。
于是世宗駕崩的第二天,群臣在知曉皇帝駕崩的同時,也看到了新鮮出爐的《嘉靖遺詔》。這份遺詔為徐階贏得巨大聲望,也把裕王的老師高拱氣得咬牙切齒,因為這本該是裕王和他主持的事情。
所以裕王登基后,本就對徐階有私怨的高拱,第一要務就是整死徐階。
只是事與愿違,《嘉靖遺詔》里復起官員(嘉靖朝得罪世宗被治罪的人)的命令讓徐階一下多出一大群擁躉,再加上其入閣十幾年經(jīng)營的人脈。高拱剛發(fā)起攻勢(彈劾徐階矯詔),就遭一眾言官的彈劾反擊,很快就因招架不住而被迫致仕。
隆慶二年徐階告老還鄉(xiāng)其黨羽渙散后,在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李芳的幫助下,高拱才得還朝并迅速成為內(nèi)閣首輔。高拱能卷土重來的原因很簡單,他的學生明穆宗對他非同一般的信任和友誼。
高拱在《病榻遺言》里記錄的一件小事,能旁證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
隆慶六年閏二月十二日,高拱和張居正一道從文淵閣出發(fā)準備早朝,路過皇極門時遙見穆宗輿駕。穆宗也看到了高拱,他命內(nèi)侍喚高拱上前。隨后穆宗如受了委屈的學生,找自己信任的老師訴苦。
穆宗先是緊緊抓住高拱的衣服,“以手執(zhí)臣衽甚固,有欲告語意”。高拱問,“皇上為何發(fā)怒?今將何往?”,穆宗不僅放棄了早朝還不想回宮。高拱勸諫“望皇上還宮為是”,穆宗想了一會,回答“你送我”。
接著穆宗改握高拱的手,并向他展示自己手腕處的傷,“看吾瘡尚未落痂”。然后向高拱吐槽,“有人欺負我”(沒具體說是誰)… 隨后穆宗拉著高拱的手步行去皇極殿喝茶聊天,最后一起走回乾清宮。而張居正全程被晾在一旁,穆宗沒跟他說一句話。
這事兒在當下可能不覺得有什么,但在明朝這是破天荒的。整個明季皇帝別說和大臣親昵聊天,連召見臣子的次數(shù)都非常少。例如李東陽入閣的前九年,一共只被孝宗召見三次(均因公事)。
穆宗在離世前,再次展示了他對高拱的信任。隆慶六年五月二十五日,穆宗召內(nèi)閣高拱、張居正、高儀入乾清宮見駕。穆宗口述了遺命,要求他們?nèi)溯o佐太子朱翊鈞,并命高拱草詔。
但高拱完全忘記了之前在遺詔上吃的虧,因心情沉重直到穆宗命他出去休息時也沒寫。張居正和馮保則抓住了這個難得的機會,在皇后和李妃的幫助下,利用其后穆宗陷入昏迷,擬定了兩份“遺詔”(一份給朱翊鈞)。
注:因為馮保當時既不是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也不是尚寶監(jiān)太監(jiān),根本控制不了皇帝寶璽的使用。所以如果沒有皇后、李妃的授意,遺詔寫出來也蓋不了章。
穆宗駕崩次日(二十七日),兩份遺詔從后廷傳至外朝。高拱一看遺詔就暴怒,因為給朱翊鈞的遺詔里有句“依三閣臣并司禮監(jiān)輔導”,宦官居然被明授參政權(quán)。很快內(nèi)廷傳出一個更讓高拱暴怒的任命“著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他的親信孟沖被馮保頂替了。
蓋先帝不省人事已二三日,今又于卯時升遐矣,而巳時傳旨,是誰為之 ……
至二十七日,馮保打出一報,內(nèi)開遺詔與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三閣臣并司禮監(jiān)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yè)”……
報出,人心大駭,以為宦官安得受顧命 … 然不知二遺詔者,皆居正所為。
《病榻遺言》
到這個時候,很清楚圣旨擬定流程的高拱,還是沒有懷疑是張居正在背后謀劃。他這個時候八成覺得,是他平時瞧不起的李妃(朱翊鈞生母)在搞鬼,想通過宦官干政,張居正最多也就是受迫而為。
也正是因為他沒有懷疑,所以二十八日在內(nèi)閣處理國喪事宜時,才當著張居正、高儀等人的面吐槽了一句人臣不該說出口的話,“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這句話被張居正和馮保一番加工就成了,“拱斥太子為十歲孩子,如何作人主”。
首輔公開質(zhì)疑年幼太子的繼位資格,對于李妃和陳皇后來說壓力山大。只是此時她們不會也不敢質(zhì)詢或發(fā)難,畢竟朱翊鈞還沒有稱帝(六月初十正式繼位),她們二人也還未被加尊為太后。
隨后高拱干的另一件事,算是幫兩位太后實錘了她們的疑慮。
明神宗登基的第五天,劉良弼等御史聯(lián)名彈劾馮保違背祖制(宦官不得干政)。高拱以內(nèi)閣首輔的身份票擬處死馮保和收回司禮監(jiān)批紅權(quán),并準備第二日朝會時,聯(lián)合六部堂官以及在京御史一同奏請神宗同意。
整馮保還能說個人矛盾,不讓司禮監(jiān)批紅,十歲的皇帝該如何行使和掌控皇權(quán),在后宮做泥菩薩么?兩位太后下定決心后,馮保和張居正還能不配合?
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圣旨,說與內(nèi)閣五府六部等衙門官員:我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nèi)閣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說東宮年小,要你們輔佐。今有大學士高拱專權(quán)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強奪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高拱便著回籍閑住,不許停留。
《病榻遺言》
所以十六日早朝時,原本以為已拿下馮保的高拱,卻聽到了讓他“汗陡下如雨,伏不能起”的詔令,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也就此化為泡影。直到張居正上前扶他起身時,這位前首輔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中了他的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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