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玖 零
設計/ shelly
2025年5月28日,奇瑞集團旗下大卓智能科技有限公司(簡稱“大卓智能”)被曝將逐步解散,相關業務并入新成立的“奇瑞智能化中心”。這家成立僅兩年半的自動駕駛子公司,曾被視作奇瑞智能化轉型的“先鋒隊”,如今卻以這樣的方式淡出舞臺。
消息傳出后,行業震動:大卓智能究竟經歷了什么?為何未能兌現“五年走完十年智駕路”的承諾?其命運對奇瑞乃至整個行業意味著什么?
汽車商業評論通過多方渠道,訪談了奇瑞內部人士、大卓智能前員工、行業分析師及供應鏈合作伙伴,試圖還原這一事件的全貌,并深入剖析傳統車企在智能化浪潮中的深層困境。
大卓智能的高光時刻與戰略困境
1.1 成立背景:奇瑞的“智駕突圍”
2023年2月,奇瑞汽車以破局者姿態,通過80%控股成立大卓智能,由前特斯拉Autopilot核心開發者、前小鵬自動駕駛研發副總裁谷俊麗出任CEO。這一動作被外界解讀為奇瑞向智能化領域發起的“總攻”。彼時,正值車企自研自動駕駛的熱潮,吉利、長城、廣汽等均已成立獨立子公司,奇瑞不愿落后。
“大卓智能的定位很明確,就是要做奇瑞智能駕駛的核心技術載體。”一位接近奇瑞高層的人士告訴汽車商業評論,“尹同躍董事長當時提出,未來五年要投入200億元用于智能化,大卓智能是其中的關鍵落子。”
在蕪湖總部首次亮相時,谷俊麗宣稱要“讓中國智能車跑在全世界的馬路上”。在2024年1月的首屆生態日上,谷俊麗高調宣布“雙百萬”目標:2025年實現國內裝車量100萬臺、國際裝車量100萬臺。這一目標引發行業關注,也讓大卓智能一度成為媒體焦點。
谷俊麗的履歷閃耀著硅谷光環:參與特斯拉Autopilot 2.0開發,領導小鵬自動駕駛團隊。她為大卓勾勒出清晰藍圖:“奇瑞要用兩年跑完別人五年的路。”
1.2 技術路線:L4的“甜蜜陷阱”
大卓智能成立初期,選擇了一條“L2+與L4雙線并行”的技術路線。一方面開發面向量產的L2+級ADAS系統,另一方面布局L4級Robotaxi。這一策略看似兼顧短期收益與長期技術儲備,實則埋下隱患。
2024年初,蕪湖基地的Robotaxi車隊高調獲得路測牌照,搭載5顆激光雷達和7顆攝像頭,單臺車成本超百萬。與此同時,面向量產車的城市NOA團隊卻因算力不足向管理層抗議。“L4吸走了我們60%的算力資源,但2028年前都不可能盈利”,一位算法工程師在離職面談中抱怨。
“L4需要大量資金投入,但商業化周期太長。”一位曾深度參與多個項目的工程師回憶,“公司資源被分散到兩個方向,導致L2+研發進度滯后,而L4又看不到盈利希望。”
行業數據顯示,Robotaxi領域頭部企業Waymo、百度Apollo年投入均超百億元,且尚未實現盈利。相比之下,大卓智能年投入Robotaxi方向僅2億元左右,顯然難以支撐L4研發。更關鍵的是,奇瑞“不做燒錢買賣”的理念與L4的高投入特性背道而馳。
“谷總堅持L4是未來,但奇瑞更看重短期效益。這種戰略分歧從一開始就存在。”上述工程師透露,“2024年下半年,Robotaxi部門開始裁員,測試車輛也逐步停用,這其實是戰略收縮的信號。”
1.3 量產困境:自研與外包的“拉鋸戰”
大卓智能的另一大爭議在于核心技術的“空心化”。盡管谷俊麗提出“全棧可控”理念,但實際量產方案多依賴博世、地平線等第三方供應商。以2024年上市的星途星紀元ET為例,其智駕系統基于英偉達Orin平臺開發,算法模塊由博世提供,大卓智能僅負責集成。
一位負責系統架構的前員工苦笑:“我們自嘲是‘高級集成商’,自研算法進展緩慢,很多項目只能外包。但奇瑞采購部門對成本控制很嚴,外包價格壓得很低,導致供應商配合度不高。”
這種模式導致大卓智能陷入“越集成越依賴”的怪圈。2024年供應商大會上,奇瑞采購部門提出“穿透式合作”,要求算法供應商直接對接工程團隊,進一步削弱了大卓智能的中間作用。
大卓曾聯合多家供應商,試圖構建產業生態。但2024年底沖刺端到端智駕時,合作模式已顯露危機——某頭部方案商要求支付前期模型訓練費,而奇瑞財務部門以“不符合成本紀律”駁回。一位參與談判的供應商高管透露:“他們既要主導權,又要伙伴承擔風險,這種合作注定難產。”
谷俊麗的“三重困境”
2.1 技術理想與商業現實的沖突
作為技術出身的CEO,谷俊麗對技術的執著被視作大卓智能的核心競爭力,也成為其最大的短板。她主導的端到端大模型、全球數據閉環等技術方向,雖被行業認可為未來趨勢,但短期內難以落地。
“谷總對技術的追求近乎偏執。”一位曾與谷俊麗共事的行業人士評價,“但汽車行業需要的是能快速量產的技術,而非實驗室里的前沿概念。她似乎低估了傳統車企對商業化的迫切需求。”
并且,谷俊麗的技術路線與奇瑞的供應鏈體系存在沖突。例如,她主張的激光雷達方案成本較高,而奇瑞要求“將高階智駕下探至13萬元車型”,兩者難以調和。
尹同躍對谷俊麗的要求簡明直白:“我們不是燒錢的公司,從來不做燒錢買賣”。一位財務高層在閉門會上發問:“用賣捷途的利潤供養星途的夢想,可持續嗎?”
2.2 管理能力的質疑聲浪
谷俊麗的管理風格也成為爭議焦點。多位前員工反映,她在團隊整合上存在問題,部門間協作效率低下。“技術部門和產品部門經常扯皮,谷總更傾向于支持技術團隊,導致產品落地困難。”
行業傳聞進一步加劇了這種質疑。有消息稱,谷俊麗在小鵬期間因合作項目混亂被吳新宙接管資源;特斯拉前同事更直言其早期職級“受益于當時特斯拉人才匱乏”。這些傳聞未獲證實,但已對其個人聲譽造成影響。
2024年底至今發生的幾件事,也側面驗證了奇瑞對谷俊麗的信任降低,權力開始逐步轉移:華為車BU老將張曉洪空降COO,分管智駕項目開發,直接向奇瑞研發總院匯報;Robotaxi部門裁員,公司聲明稱“業務正常優化”,但內部郵件顯示其預算已劃歸商用車事業部;“獵鷹智駕”發布會由研發總院院長高新華主導,谷俊麗未登臺。
2.3 與奇瑞文化的“水土不服”
作為空降高管,谷俊麗與奇瑞的文化融合始終存在障礙。奇瑞內部人士透露,她曾試圖推動“扁平化管理”,但遭遇中層抵觸。“傳統車企的層級觀念根深蒂固,谷總的互聯網式管理難以推行。”
這種文化沖突在決策機制上尤為明顯。大卓智能的重大項目需經奇瑞總部層層審批,而谷俊麗習慣了互聯網公司的快速決策模式。
“一個算法優化方案可能要等一個月才能獲批,這在競爭激烈的智駕市場是致命傷。” 一位已離職的感知算法專家痛述,“谷博推行的‘硅谷工作文化’在奇瑞水土不服,在特斯拉2周能完成的OTA驗證,這里要走2個月流程。”
大卓智能的“內傷”
3.1 組織架構的“撕裂”
大卓智能的組織架構設計存在先天缺陷。公司采用“技術中心+項目組”的矩陣式管理,但缺乏明確的權責劃分。技術中心專注于算法研發,項目組負責量產落地,兩者目標不一致,導致資源爭奪。
“技術中心追求技術先進性,項目組則要控制成本。”一位前項目經理舉例,“比如在傳感器選型上,技術中心想用激光雷達,項目組卻堅持只需要視覺+毫米波雷達,最后只能妥協。”
這種撕裂在人事調整中進一步加劇。2024年,奇瑞向大卓智能派駐COO張曉洪,并引入極氪前高管謝保軍,被解讀為總部加強控制的信號。“這讓谷總的權威受到挑戰,團隊士氣更加低落。”
3.2 人才流失與團隊動蕩
大卓智能的人才流失率長期居高不下。據內部數據,2024年員工離職率超過30%,核心算法團隊流失率更高達40%。“很多人是沖著谷總的名頭來的,但發現理想與現實差距太大,就選擇離開。”一位獵頭告訴記者。
團隊動蕩直接影響項目進度。原計劃2024年量產的高速NOA系統,因核心成員離職被迫推遲至2025年。人才流失導致技術積累斷層,部分項目不得不重新啟動。
3.3 數據資產的“虛胖”
谷俊麗強調“全球數據閉環”,但大卓智能的數據資產存在嚴重問題。奇瑞全球1300萬用戶的數據分散在多個系統中,大卓智能僅能獲取部分脫敏數據,且缺乏實時標注能力。
“我們有數據,但用不上。”一位數據工程師抱怨,“比如海外市場的數據,由于隱私法規限制,根本無法用于算法訓練。所謂的‘全球數據閉環’只是口號。”
這種“數據虛胖”導致大卓智能的算法迭代速度落后于競爭對手。以NOA為例,小鵬、華為的系統已能處理城區復雜路口的工況,而大卓智能的方案仍停留在高速場景。
在海外市場,原本奇瑞93萬輛的年出口量,應該是其占領海外智能化市場的最大籌碼。但“數據出海”成為致命瓶頸:歐洲GDPR法規禁止未經授權傳輸駕駛數據;中東地區要求原始數據本地化存儲;拉美市場缺乏5G網絡支持實時回傳。
大卓引以為傲的“星海大數據平臺”實際僅接入的海外車輛數目,遠遠達不到目標要求。負責沙特項目的工程師坦言:“為適配當地法規,星途出口版NOA功能降級到L2,相當于自廢武功。”
奇瑞的“智能化覺醒”
合并后的奇瑞智能化中心,正在構建新秩序。
4.1 戰略轉向:從“技術浪漫”到“實用主義”
大卓智能的解散,標志著奇瑞智能化戰略從“技術驅動”轉向“市場驅動”。新成立的智能化中心整合雄獅科技、大卓智能及研發總院資源,形成“硬件-算法-數據-軟件-生態-場景”全鏈路閉環。
“我們現在更關注量產落地。”奇瑞智能化中心的一位項目負責人表示,“獵鷹智駕系統已明確2025年底前搭載30余款車型,覆蓋全動力形式。”
這種戰略轉向也體現在更加務實的技術路線上:奇瑞放棄L4級Robotaxi,專注于L2++級智駕的規模化應用;與英偉達合作開發基于Thor平臺的高端智駕方案,同時引入華為、商湯等外部合作伙伴。
4.2 組織重構:打破“部門墻”
為解決大卓智能時期的協作問題,智能化中心采用“項目制+模塊化”管理模式。每個項目設獨立負責人,直接向中心高層匯報;智能座艙、輔助駕駛等模塊實現資源共享,避免重復投入。
“現在跨部門溝通效率提高了很多。”一位參與整合的工程師舉例,“比如智能座艙的語音交互模塊,甚至可以直接調用智駕系統的環境感知數據,實現更精準的語音控制。”
4.3 成本控制:從“燒錢”到“算賬”
奇瑞對智能化投入的考核更加嚴格。2025年預算顯示,智能化中心研發投入占比已經有所降低,且要求每個項目必須明確商業化時間表和盈利預期。
“我們現在更關注ROI(投資回報率)。”奇瑞一位參與項目決策的員工透露,“比如獵鷹智駕系統,要求三年內在超50%的車型上實現標配,否則項目負責人要承擔責任。”
行業啟示:傳統車企的“智能化悖論”
大卓的軌跡并非孤例。上汽零束、長城毫末智行等車企孵化的科技公司,均面臨相似困境:一是定位模糊,既要做內部供應商,又幻想對外輸出技術;二是資源錯配,母公司既要其降本,又要求技術對標新勢力;三是文化沖突,互聯網人才與傳統工程師思維難以融合。
“獨立公司的架構反而束縛了大卓”,一位行業專家指出,“當母公司把科技公司當‘特效藥’而非‘營養劑’時,合并早已注定”。
5.1 自研還是合作
大卓智能的案例再次引發行業對“自研與合作”的討論。傳統車企自研自動駕駛面臨技術、資金、人才三重門檻,而合作又可能喪失控制權。
“自研是必須的,但要講究策略。”一位汽車行業的資深分析師指出,“車企應聚焦核心算法,將非核心環節外包,同時通過投資綁定優質供應商。”
5.2 技術理想與商業現實的平衡
智能化轉型需要長期投入,但車企的財報壓力迫使管理層追求短期效益。這種矛盾在大卓智能身上尤為突出。
“車企需要建立‘技術中臺’,將長期研發與短期量產分離。”華為智能汽車解決方案BU專家建議,“比如設立獨立的研究院負責前沿技術,量產部門專注產品落地,兩者通過技術授權實現協同。”
5.3 組織文化的“破局”
傳統車企的層級制與智能化所需的敏捷性存在天然沖突。大卓智能的失敗表明,僅靠空降高管難以改變組織基因。
“車企需要從根本上重塑文化。”麥肯錫的一位行業研究專家建議,“可以通過設立創新孵化器、引入OKR管理體系、建立容錯機制等方式,推動組織變革。”
“大卓從未真正死亡,它只是溶解在奇瑞的血液里。”大卓智能的解散并非奇瑞智能化轉型的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其命運折射出傳統車企在智能化浪潮中的普遍困境:技術路線的選擇、組織架構的重構、文化基因的轉變,每一步都充滿挑戰。
對奇瑞而言,大卓智能的教訓在于:智能化轉型需要戰略定力,但更需務實的執行;需要技術理想,但更需商業理性;需要科技創新,但也必須重視組織創新。
對行業而言,大卓的案例警示我們:在智能駕駛這場馬拉松中,速度與耐力同樣重要,而平衡兩者的關鍵,在于找到適合自身的發展路徑。
未來,奇瑞能否通過智能化中心實現“彎道超車”?傳統車企又該如何避免重蹈大卓智能的覆轍?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將在接下來的五年里逐漸揭曉。而大卓留下的遺產,將持續拷問所有傳統車企的轉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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