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9年9月4日的九龍炮戰(zhàn)揭開了中英沖突的序幕。這場持續(xù)四小時的交戰(zhàn)暴露出清帝國與工業(yè)革命后英國的巨大差距:林則徐奏報擊沉英船,而英方記錄僅桅桿受損;清軍使用的明朝嘉靖年間鐵炮需計算潮汐影響,而英軍32磅炮射程是其兩倍。
林則徐禁煙的高效(兩月收繳兩萬箱鴉片)與軍事準備的落后形成鮮明對比。他調(diào)集的60艘戰(zhàn)船中,最大的"大鵬"號已遭蛀蝕,而英軍巡防艦正在新加坡補充彈藥。雙方認知差異顯著:林則徐稱蒸汽船為"牛馬驅(qū)鐵筏",英商則將鴉片偽報為"藥用商品"。
1839年7月后局勢急劇惡化。林則徐禁絕中英貿(mào)易時,英國已秘密決定開戰(zhàn)。清軍未發(fā)現(xiàn)英商船夾層中的作戰(zhàn)預(yù)案,該文件準確標明了清軍炮臺死角。外交接觸淪為荒誕劇:中方要求"永不販煙甘結(jié)",英方強調(diào)"反對非法沒收",而英艦已在測繪珠江口水文。
戰(zhàn)前部署暴露的缺陷:林則徐誤信英軍畏其威名,將精銳調(diào)往虎門,九龍僅留老弱400人。后勤差距懸殊:清軍裝填火藥需8分鐘,英軍改良炮閂僅需90秒。語言與宗教隔閡加劇矛盾,通事錯譯使"賠償"變"賞賜","天朝法度"成"地方規(guī)章"。
最終,9月3日夜的清軍誤判(將英艦燈火當作捕魚)與林則徐收到的假情報(英艦撤往馬尼拉),使清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迎來工業(yè)時代的第一場中外戰(zhàn)爭。這場沖突預(yù)示了傳統(tǒng)帝國在現(xiàn)代化戰(zhàn)爭中的困境。
九龍炮戰(zhàn),1839年9月4日
(一)炮響之前
九龍炮臺的火藥受潮了。
陳守備用指甲刮了刮炮膛里的黑火藥,指尖沾上一層濕黏的顆粒。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海風裹挾著咸腥味撲在臉上。炮臺下的潮水正在退去,露出灘涂上歪斜的木樁,那是去年加固防御時釘下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蟲蛀得發(fā)黑。
“大人,火藥不行了。”炮手蹲在旁邊,聲音壓得很低。
陳守備沒回答。他望向海灣,三艘英國軍艦停泊在射程邊緣,船身隨著波浪輕微起伏。桅桿上懸掛的米字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更遠處,隱約可見幾艘軍艦的輪廓。
“裝填。”陳守備最終下令,“用干的那批。”
炮手們沉默地忙碌起來。他們從木箱里取出油紙包裹的火藥,撕開后小心地倒進炮膛。這門炮是康熙年間的老古董,炮身鑄有“威遠大將軍”的銘文,但銹跡已經(jīng)侵蝕了準星。炮手用通條壓實火藥時,鐵桿摩擦炮膛的聲音像鈍刀刮骨。
炮臺下的灘涂上,幾個漁民正彎腰撿拾貝類。他們對頭頂?shù)木o張氣氛視若無睹,偶爾抬頭瞥一眼炮臺,又很快低下頭繼續(xù)摸索泥灘。
(二)第一炮
午時三刻,英國軍艦“路易莎號”的舢板劃向岸邊。
船上跳下五名水手,為首的是一名紅制服軍官,腰間別著燧發(fā)手槍。他們走向灘涂,似乎是要交涉。陳守備盯著他們,手指無意識地按著刀柄。
“開炮警告。”他下令。
炮手點燃引信,火繩嘶嘶燃燒,幾秒后,炮身猛地一震。炮彈呼嘯而出,落在舢板前方十丈處,濺起一道渾濁的水柱。
英國水手停住了。紅制服軍官抬頭望向炮臺,抬手做了個手勢,不是投降,而是某種輕蔑的示意。然后,他們繼續(xù)向前走。
陳守備的副官低聲道:“大人,要不要再放一炮?”
陳守備沒回答。他盯著那幾名英國人,看著他們踩過泥灘,離炮臺越來越近。
就在這時,海面上的“路易莎號”突然側(cè)舷火光一閃。
(三)炮戰(zhàn)
第一發(fā)英艦炮彈擊中炮臺右側(cè)的胸墻,碎石和木屑爆裂開來,一塊碎片擦過陳守備的臉頰,溫熱粘稠的血立刻流到下巴。
炮臺瞬間陷入混亂。炮手們本能地趴下,有人開始念誦佛號。陳守備抹了把臉,吼道:“還擊!”
第二發(fā)英艦炮彈接踵而至,直接命中一門火炮。鑄鐵炮管在沖擊下崩裂,飛濺的金屬碎片削掉了一名炮手的腦袋。尸體栽倒時,手里還攥著沒點燃的火繩。
清軍炮手開始盲目裝填。他們的動作因為恐懼而變得笨拙,有人把火藥撒了一地,有人裝藥過量。第三門炮終于打響,炮彈飛向“路易莎號”,卻在距離船身數(shù)丈處落水,只激起一片浪花。
英艦的炮擊節(jié)奏精準。每過一分鐘,就有兩到三發(fā)炮彈砸向炮臺。清軍的還擊零零散散,大多數(shù)炮彈甚至沒能接近目標。
炮臺下的漁民終于意識到危險,他們丟下竹簍,尖叫著向岸上逃去。
(四)潰退
炮戰(zhàn)持續(xù)了四十分鐘后,炮臺的火藥儲備見底。
陳守備的左臂被彈片劃開一道口子,血浸透了袖子。他環(huán)顧四周,還活著的炮手不到一半,大多數(shù)人眼神渙散,只是機械地重復(fù)裝填動作,盡管已經(jīng)沒有火藥可用。
遠處,英國軍艦開始調(diào)整位置,準備新一輪炮擊。
“撤。”陳守備終于下令。
炮手們?nèi)玑屩刎摚瑏G下火炮向后方逃去。陳守備走在最后,回頭看了一眼炮臺,康熙年間的“威遠大將軍”炮歪斜著,炮口指向天空,像一具被遺棄的骸骨。
灘涂上,那名紅制服軍官站在舢板旁,正用望遠鏡觀察潰逃的清軍。他的嘴角微微揚起。
(五)追擊
清軍潰兵沿著泥灘向官涌山方向逃竄,靴子陷進濕軟的淤泥里,發(fā)出黏膩的聲響。陳守備的刀鞘不斷拍打大腿,每跑一步,左臂的傷口就撕裂般疼痛。
背后傳來整齊的劃槳聲。
他回頭,看見三艘英軍舢板正快速逼近,每艘船上坐著六名水手,步槍架在船頭。紅制服軍官站在最前端的舢板上,右手舉著一把燧發(fā)手槍,槍管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散開!"陳守備嘶吼。
潰兵們像受驚的魚群一樣四散。英軍水手舉槍瞄準,第一輪排槍響起,鉛彈穿透空氣,鉆進泥灘和人體。一名清軍哨官后背中彈,撲倒時臉埋進泥水里,再沒爬起來。
陳守備拔出腰刀,他喘著粗氣,看著舢板靠岸,紅制服軍官跳下船,靴子踩進沒過腳踝的淤泥。
"投降。"軍官用生硬的中文說道,手槍對準陳守備的胸口。
陳守備沒動。他盯著軍官的藍眼睛,發(fā)現(xiàn)里面既沒有仇恨,也沒有輕蔑,只有一種近乎無聊的冷靜。
(六)肉搏
槍聲又響了。
但不是來自英軍。
官涌山方向的灌木叢里突然爆出硝煙,十幾名清軍鳥槍手從掩體后開火。鉛彈打碎了最近一艘舢板的船舷,一名英軍水手栽進水里。
紅制服軍官立刻伏低身體,朝灌木叢開了一槍。燧發(fā)槍的爆響在灘涂上回蕩,但鳥槍手已經(jīng)重新裝填。
陳守備抓住機會撲上去,腰刀砍向軍官手腕。軍官閃避不及,手槍被刀背砸落,但他反手抽出佩劍,一個突刺扎進陳守備右肩。
鐵器入肉的悶響。陳守備踉蹌后退,佩劍卡在鎖骨間,軍官試圖抽劍,但陳守備用左手死死攥住劍刃。
軍官厲聲喝罵,抬腳猛踹陳守備腹部。陳守備仰面摔倒,佩劍終于被拔出,帶出一股溫熱的血泉。
灌木叢里的鳥槍手開始第二輪射擊。這次鉛彈打中了軍官的小腿,他單膝跪地,從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
陳守備躺在泥灘上,右肩的血浸透了半邊身體。他看見軍官拖著傷腿向他爬來,匕首的寒光越來越近。
(七)潮水
漲潮了。
渾濁的海水漫過灘涂,淹沒了彈坑和尸體。軍官的匕首離陳守備咽喉還有三寸時,一個浪頭打來,咸水灌進他的口鼻。他劇烈咳嗽,動作停滯了一秒。
陳守備用最后的力氣抓起一塊礁石,砸向軍官太陽穴,軍官的眼球短暫上翻,然后整個人癱軟在潮水里。
遠處的英艦突然響起號角,舢板上的水手們停止射擊,開始拖拽傷員撤退。陳守備模糊地意識到,他們在退兵。
海水漫到胸口時,鳥槍手們沖下來架起他。他最后看了一眼海面:"路易莎號"正在轉(zhuǎn)向,甲板上的水手忙著收帆,仿佛剛才的屠殺只是一場例行演練。
(八)戰(zhàn)后
黃昏時分,林則徐的幕僚登上殘破的炮臺驗傷。
"擊退夷船,斃敵二名。"幕僚對書記口述,后者在功勞簿上奮筆疾書,"繳獲夷人火器刀械十余件。"
沒人提及清軍三十七具尸體被潮水卷走,也沒人檢查那門崩裂的"威遠大將軍"炮膛里,還卡著一枚沒射出的啞彈。
陳守備被抬進帳篷時,軍醫(yī)正在給一名炮手截肢。沒有麻沸散,傷者咬著一截木棍,喉嚨里發(fā)出非人的嗚咽。
"你的傷不致命。"軍醫(yī)瞥了眼陳守備的肩窩,把燒紅的鐵烙按上去。
焦糊味彌漫的瞬間,陳守備聽見帳篷外傳來快馬疾馳的聲音。信使在喊:"欽差大人鈞令!各營整備迎敵!"
他閉上眼睛,右肩的烙鐵滋滋作響。
九龍炮戰(zhàn)的刨析
(1)林則徐的“勝利”與道光帝的幻覺
1839年9月4日的九龍炮戰(zhàn)結(jié)束后,林則徐向道光帝奏報"擊沉英船一艘,斃敵多名",道光朱批"覽奏欣悅"。但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檔案記載,僅有一艘舢板受損,兩名水手輕傷。這種戰(zhàn)果的懸殊差異并非偶然,而是清廷信息體系的必然產(chǎn)物。
(2)炮手的命運,被遺忘的消耗品
九龍炮戰(zhàn)中清軍陣亡37人,但官方記錄僅載"傷亡兵丁數(shù)名"。這些炮手多數(shù)來自廣東水師最底層的"疍戶",世代以船為家,被編入軍籍后仍被陸上軍民視為賤民。他們操作的火炮最老的有287年歷史,炸膛概率高于命中敵艦的概率。
(3)英國人的戰(zhàn)術(shù)考量
英軍在九龍炮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顯得頗為克制,三艘軍艦僅動用側(cè)舷部分32磅卡隆炮,且未追擊潰兵。這種戰(zhàn)術(shù)選擇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基于成本計算。東印度公司1838-1839財年報表顯示,每發(fā)炮彈價值2英鎊6先令,而擊斃一名清軍士兵對戰(zhàn)爭進程毫無影響。
(4)火藥的真相
九龍炮臺火藥受潮的直接原因是保管不善,但根本原因是兵部侵冒糧餉。道光年間,戶部撥付的火藥經(jīng)費有六成被各級官吏克扣,前線部隊拿到的火藥往往摻了木屑和沙土。廣東水師曾上報"火藥如遇陰雨即結(jié)成塊",兵部回復(fù)"此系兵丁保管不力,著罰俸三月"。
(5)認知的鴻溝
戰(zhàn)前,英國傳教士在珠江口分發(fā)的中文冊子宣稱"鴉片能治瘴氣",而林則徐的布告則將基督教斥為"蠱惑人心的邪術(shù)"。這種雙向的誤解,使得雙方民眾都無法理性認識對手。
(6)幸存者的結(jié)局
陳守備因傷退出前線,后調(diào)任沙角炮臺。1841年1月英軍進攻時,他率數(shù)百殘兵抵抗至全軍覆沒。道光帝賜謚"忠節(jié)",但撫恤銀兩被層層克扣,最終到遺孀手中時不足十兩。
那個被陳守備砸死的紅制服軍官,是英軍少尉約翰·哈特(John Hart),25歲,來自利物浦一個破產(chǎn)商人家庭。他的陣亡撫恤金是300英鎊,相當于東印度公司高級職員半年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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