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解讀《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八章。
為了把礦工生活寫得真實,路遙是正兒八經去煤礦體驗過生活的。他也確實把那黑暗地底的生活呈現得讓人深感沉重。
第八章的描寫更細化了些,下面摘錄其中幾段:
這些人疲倦得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沉默寡言地把又黑又臟的作衣脫下。有的人立刻跳進黑糊糊的熱水池,舒服得“啊啊”地呻喚。有的人先忙著過煙癮,光屁股倒在作衣柜前,或蹲在浴池的瓷磚棱上。所有的人都是兩支煙銜接在一起,到處聽得見“咝咝”的吸氣、“撲撲”的吹氣以及疲勞的嘆息聲。整個大廳里彌漫著白霧般的水蒸氣和臭烘烘的尿臊味。
煤礦工人也許不怕井下的熬苦,但都頭疼換衣服——天天要這么脫下又穿上!尤其是冬天,被汗水和煤塵染得又黑又臟的作衣,潮濕而冰冷,穿在身上直叫人打哆嗦!
少平作衣的褲子后邊,已經被礦燈盒的硫酸腐蝕開一個破洞。好在有襯褲,不至于露肉。有許多人就是露著屁股下井的。井下誰也不在乎這。和他一塊干活的安鎖子,經常連褲子也不穿,光身子攉煤哩。在煤礦,男人相互間對裸體都看厭煩了。
在一樓礦燈房的小窗口,(孫少平)把燈牌扔進去。接著,便有一只女人的手把他的礦燈遞出來。礦燈房四壁堵得像牢房一般嚴實,只留幾個小口口。里面全是女工——一般都是丈夫因公傷之后頂替招工的。煤礦的女人太少了,就是這幾個寡婦,也常是礦工們在井下猥狎地百談不厭的話題。她們被四堵水泥墻保護得嚴嚴實實,以免遭受某些魯莽之徒的攻擊。男人們只能每天兩次看看她們的手。
就是這么勞累、沉悶和單調。
孫少平還不會想到,礦燈房里,有一天會出現他的師母——王世才的妻子惠英嫂的手。
孫少平下到井底,在黑暗的坑道中步行近一個小時才來到他們班的工作面上。
因為頭茬炮還沒有放,所有的斧子工和攉煤工都在黑暗中等待。他們在黑暗中坐著,或干脆大叉腿睡在煤堆里。
這個時候,孫少平與絕大多數礦工的區別就顯示出來了。
因為閑得沒事,又不能抽煙,人們開始談女人,這是“最好的消遣方式”。
他們“首先從礦燈房小窗口那只女人的手談起,一直談到和自己的老婆睡覺的各種粗俗不堪的細節”。
孫少平卻不參與這樣的談論,“通常這個時候,少平總是把隨身帶下井的一本書在黑暗中翻到折頁的地方,然后借用手中的礦燈光,一聲不吭地看起來”。
這是當年他在原西中學讀書時,在田曉霞帶領下養成的習慣。
這一天孫少平看的是《紅與黑》。班長王世才突然讓少平給大家講講書里的故事。孫少平就接著昨天的情節給大伙講開了,講到一個情節,是于連爬著那個梯子,從窗口鉆進了雷納爾夫人的臥室。
有意思的是,正當少平繪聲繪色講到于連爬進窗戶,抱住雷納爾夫人的時候,“安鎖子突然像發情的公牛那般嚎叫了一聲,便從少平手中奪過那本書,一揚手扔在了煤溜子上”,大罵“去他媽的!于連小子×美了,老子在這兒干受罪”……
這家伙太粗俗了。但其實也不能嘲笑他,也不好讓他賠書。
少平知道,井下的人們“無聊而寂寞”,而“安鎖子已經三十歲的人了,還沒找下老婆;因此一聽男歡女愛,就忍不住變態似的發狂”。
幸好很快開始工作了。
這一班下來,當人們累得像死人一樣回到地面時,孫少平卻走不動了。
其實昨夜剛開始干活的時候,他就感到兩條腿發軟,身子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力量,脊背上時不時掠過一陣似冷似熱的激流。這個班他是勉強支撐下來的。
他撐滿一個班,全憑著“既然到了井下,就應該把這一天的工資完整地拿到手”的信念。
然而現在他出不去了,沒力氣拉開那扇沉重的風門;而這樣的風門有兩道。
這樣的話,他只能等待下一班工人的到來,但這得等很長時間,說不定這期間他會昏迷過去。
幸運的是,他的師父王世才回來找他了。王世才把少平帶到自己家里,就是少平剛到大牙灣時去借過醋的那個家。
那時候他們是陌生人,而現在他們成了師徒。實際上,他們的關系比師徒更親近,少平“在遠離故鄉的地方,他受到了這種親人般的關照”:
王世才叫老婆單另給少平做了酸辣面條。面條做好后,明明搶著要自己端給孫叔叔。惠英只好在后面像老母雞一樣護架著他,生怕把孩子燙了。王世才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她母子倆不由滿足地“嘿嘿”笑著。
吃完飯后,少平本來是準備回他自己的宿舍去的。但這家三口人都不讓他走。“王世才夫婦拉扯著把他帶到旁邊的屋子里,給他安頓好床鋪。他們在他身上壓了三塊棉被,還在屋里生起了火……”
當他醒來,已是夜里,惠英又給他端來小米湯和各種小菜。王世才要上班去了,臨出門特意交代,“你晚上就在這里睡,不要回去了。熱身子不敢再冒風。想吃什么,就叫你嫂子給你做”。
惠英也要少平不要見外,說王世才常夸他有文化,還能吃下煤礦的苦,讓他常回家來吃飯,大灶(食堂)的飯沒法吃,還開玩笑要他評價“嫂子做的飯怎樣”。
王世才聽了,在老婆的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說:“甭自夸自了!”然后明明喊叫著“別打我媽”,用他的小胖手報復似的在他爸的屁股上也拍了一巴掌。
少平看到的這個看起來粗礪又親昵的動作,田潤葉也曾看到過。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場景,但這讓孫少平感受到了“幸福”二字,并且受到了強烈的感染:
什么叫幸福?這就叫幸福。幸福在任何地方都是相同的。在這荒涼的山野礦區,在這些土窯窩棚里,人依然會活得如此幸福和美好!
他也真的毫不見外地,在這個溫暖的家庭里,一覺又睡到了大天明。等他一大早醒來,看到師父王世才出現在他床前,他的燒已經退了,病已經好了。
他們一起坐下來喝酒,這時他聽說明天就是明明六歲的生日,問明明說是喜歡狗,他就打算給他買一種絨毛做的玩具狗(其實明明喜歡的是真的狗)。
飯后他跟著王世才去山坡上撿燒飯的煤。礦工還缺煤嗎?路遙寫了:
對于大部分養活著黑戶人口的礦工來說,盡管他們生活在一個煤的世界,整天都在挖煤,但他們自家燒的煤卻不那么容易搞到。他們當然不想出錢買煤,只好利用上井休息的空隙,到矸石山的矸石中間去撿一些碎小的煤塊。這同樣是一件很苦的事。在矸石山的陡坡上,人連站也站不住,而上面的矸石還在不斷嘩嘩往下飛滾,不小心就會被砸得頭破血流!
這過程中,少平和師父王世才說了很多話。
王世才告訴他,他在井下已經干了十幾年,被矸石打掉兩顆門牙,身上的傷疤數也數不清,有時累得的確不想下井了,是妻子和兒子讓他堅持著:
“每當我晚上趴在你嫂子的肚皮上,就想,這么好的女人,還給我生了這么好的兒子,可他們要吃飯呀!所以,第二天起來就又鉆到地下了。”
他提醒孫少平趕緊找一個老婆,“煤礦這么苦的活,沒個老婆可是不行啊”。
他還不知道,少平心里是有人的,他的話也讓少平想起了田曉霞。只是正如我們此前已經看到過的,他心里已經預感到他倆的愛情會以悲劇終結,而師父一家的幸福強烈地刺激了他。
所以當他想起她,“他的心是冰涼的”:
曉霞!曉霞!現在我越來越明白,我們是不可能在一塊生活了。無疑,我的一生,就要在這里度過。而你將永遠是大城市的一員。我決不可能生活在你那個世界里;可是,你又怎能到我這個世界來生活呢?不可能!你不可能像惠英一樣,到這樣一個地方來侍候一個煤礦工人;你恐怕連到這里看一看的愿望都沒有……
此刻的他,絕對不會想到,他的曉霞竟然會出現在這個他以為她絕對不可能來的地方。同時也絕對不會想到,那會是他們的最后一面。
這里我們來回頭來看看少平的病。
他為什么會有一場病?其實人吃五谷雜糧,生病很正常。孫少平雖說身體健壯,但是生個病也是免不了的。只是除此之外,也恐怕有心病的影響。
他太思念曉霞,對前路又太不確定了。
本章就聊到這里,下回看田曉霞來大牙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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