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里果 —— 她的藝術在清邁的雨季野蠻生長
在古里果巴黎個展的展廳里,一件名為《我的每顆心里都只有你》的大型雕塑裝置吸引了所有觀眾的目光:一顆搏動的心臟延伸出血管,連接著姿態各異、裸露著心臟的半透明女人。心臟每發出一次跳動聲音,血管連接的屏幕便滾動起藝術家碎片式感悟的文字。
與展覽同名的“萬物生長”系列繪畫,同樣是標志性戴花的沒有嘴巴的女孩形象。她的頭頂或枯萎或綻放的花朵枝葉,心臟生出來根莖,仿佛要扎進去泥土里,儼然一株沉默的植物。古里果深愛這個形象。那些沉默的、沒有嘴巴的女性,來自古里果最切身的生存經驗。然而她卻拒絕捆綁上女性主義者的標簽。用她的話來說,自己關注的是更為廣闊的人性、愛、生命……這些更為普世性的主題。
《萬物生長之一》120×100cm布面油畫 2023
《萬物生長之一》120×80cm布面油畫 2021
這個主題早在她此前的文學作品中就埋下了草蛇灰線。
古里果的創作旅程始于文字,但最初并非為了叩問靈魂。青春文學對她而言,是身體天賦帶來的謀生手段。她坦言自己制造了許多文字垃圾,自己所有的書都不想再看第二遍。然而當物質需求得到滿足,創作的轉型成為必然:“我需要把我看見的,理解到的,共情過的……我對這個世界產生的思考,用文字來記錄下來?!?/p>
那時的古里果即將步入30歲而立之年。她開始傾注大量心力在那些更有價值的文學創作上,先后出版了《人間樂》《暖方》《時間縫心》等備受關注的小說。其中后兩部小說如今都已經進入影視化階段。
文字并非古里果唯一的語言。開始創作《人間樂》那年,古里果不到三十歲。三年后,這部小說出版,她也同時開啟了自己的繪畫創作。在此之前,她僅在高中時期短暫地接受過水粉訓練。
對于非科班出身的古里果而言,拿起畫筆并非刻意選擇,而是一場身體內部的覺醒:她感到自己的手好像不再滿足于作為大腦的伴生,它需要用繪畫證明自己的存在感?!斑@件事情就這樣自然而然發生了,從我拿起畫筆開始,手仿佛獲得了表達的權利?!惫爬锕f她熱愛自己的手,它總是能指向調色盤上最適合的顏色。
從三年前開始,古里果選擇定居泰國清邁,漫長的雨季與野蠻生長的熱帶植物充滿了她的生活。她有時候將碎片化的感悟轉化為畫布上色彩鮮明、筆觸粗糲的繪畫,有時把它們用更為凝練的詩歌語言表達出來。她即將出版的詩集《月亮快圓了》,便是她對清邁雨季與植物的反復捕捉。
古里果在泰國清邁的家與工作室
從作家到詩人、藝術家,多重身份在古里果身上自由地切換,大腦與手爭奪著身體的掌控權:“大腦非得工作到想不起來詞語才休息,而我的手一旦開始畫畫,也是要畫到抬起來都累才舍得休息?!碑斔氖衷絹碓绞炀毜卣莆绽L畫這門“視覺語言”,她清晰地預見了未來:“我遲早也會成為藝術家。就像寫作發生了,成為了作家。我的手畫畫了,也必然會成為藝術家?!?/p>
她從不刻意尋找靈感,也不懼怕瓶頸期的到來,“寫作的瓶頸期,通常是我繪畫的高產期。我繪畫的低產期,又可能是詩歌的高創期。就這樣循環反復,一年四季。即使都不做,我的生活本身也如同藝術。”
Hi藝術(以下簡寫為Hi):其實你并沒有系統接受過藝術訓練,你成為藝術家的這條路是怎樣的?
古里果(以下簡寫為古):高中的時候學習過半年的美術,中間就沒有碰過了。因為原來接觸的是那種最簡單的水粉,不易保存,到了30多歲重新開始繪畫的時候,就想找一個能夠長期保存的材料,所以選擇了油畫。但是最開始的時候我完全不懂油是怎么用的,一無所知,很長時間都是摸索的狀態。
Hi:當時是什么契機讓你重新撿起繪畫?
古:當時我在北京正好的服裝設計室,當時因為消防原因要撤掉,那間屋子就空出來了,我就把它改造成一間畫室,然后就開始畫畫了。剛開始跟著視頻學,每天學習很久,大概經歷了兩三年時間,后面慢慢找我一些自己喜歡的方法和技巧之后,能夠畫一些我想表達的東西,就開始有了自己的創作。
Hi:在那兩三年的學習和摸索過程,在繪畫上有怎樣的心得?會有技法上的困擾嗎?
古:如果沒有這兩三年的話,就無法把腦海里的那些畫面感,以及想要的效果在畫布上呈現出來,我覺得技法是非常重要的。只不過我沒有完全陷入技法里面,沒有被所學院派捆綁住,有些東西我可能處理的相對沒有那么成熟,比較笨拙。但是笨拙也成了我自己的風格了。
古里果在展覽“萬物生長”現場 法國 2025
Hi:你在法國巴黎、里昂的展覽是契機是怎樣的?在國內來說,年輕藝術家很少得到這樣的展覽機會,尤其是在海外展覽。你做展覽的契機,以及跟畫廊的合作是怎樣的?
古:因為我偶爾買畫,認識了一個藏家群,后來我發了一些自己的畫,他們就推薦了一個策展人。他非常喜歡我這種比較狂放、笨拙、沒有太被馴化的畫法,讓他感到眼前一亮,很快就敲定要做我的個展。后面的事情都是他來聯系的,包括策展還有法國那邊的場地、媒體。
在展覽期間,巴黎本地的畫廊聽說有個東方藝術家的展覽,她的簡歷像白紙一樣,沒有任何露面,直接來巴黎做了個展,有繪畫還有裝置雕塑。他非常感興趣,但是那時候我們已經巡展到里昂了,他又趕到里昂,跟我聊了很久。第二天他就把合同給我了,說要跟我簽約。
Hi:歐洲語境對你的作品解讀有何特殊性?你聽到的當地的反饋怎樣?
古:歐洲的語境是陌生的,我聽不懂法語。但我能從觀者的身體語言和面部表情感受到一種類似語言的介質。以至于,在感覺到完全個人化的情感流露時,我覺得失去部分聲音,也并沒有制造出來屏障之類的介質。我忘記了語言,卻更加深刻地去記得了部分觀者。語言之外的肢體表情,撲面而來的真實流露,我覺得我的文字和繪畫以及裝置雕塑,如此有意義。盡管我曾經在書里無數次指向了生命的虛無??墒?,在畫展上面對觀者時的那個我,真的被所謂的意義感動和鼓舞到了。
Hi:你覺得你的作品最能打動人的地方在哪里?或者說你期待別人從你的作品中得到怎樣的回應?
古:我覺得我在畫一種內心的寫照,所以我希望他們能從畫里邊感受到我畫畫時不是單純的只是想呈現這么一個畫面,我是想通過畫面去窺見內心和靈魂上的一些東西,不管是情緒也好,或者是愛、性,或者是他們說的女性主義。
Hi:但是你非常抵觸或者說警惕女性主義這個標簽。
古:是的,因為女性主義,會讓我條件反射對標到大男子主義。我很抗拒被稱為一個女性主義者,而且我寫的東西也并不排斥對男性的謳歌、贊美。我覺得兩性之間可以不用這么對抗,他們可以是一個很美好很和諧的這種狀態。
《夢是夢想的完成式》80×60cm布面油畫 2019
《給你》120×60cm布面油畫 2021
《給你》120×120cm布面油畫 2021
《凝視生長(二)》80×80cm布面油畫 2019
《凝視生長》70×60cm布面油畫 2019
Hi:你什么時候去的清邁?
古:三年前來的清邁,疫情結束之后我有點哮喘,需要去一個熱帶的地方,在這里很多植物都不枯萎,非常滋養我。因為我很怕北京冬天的那種荒蕪,院子里全部是焦干的,所有植物沒有任何顏色。
在清邁,植物一年四季瘋長,但是又不像日本那邊修剪的很規整,就是很自然地野蠻生長狀態。我先是喜歡上清邁的植物,然后喜歡上的咖啡,很慢節奏的那種生活方式,很快就找了房子定居下來。
Hi:你在巴黎的展覽名“萬物生長”,也是來自對清邁的一個非常真實的感受嗎?
古:不是,那批畫是在北京畫完的,因為北方的冬天會讓我憂傷思緒多一點,我很希望我的這些花草樹木可以一直盛開著,所以就有了這些很有生命力的畫面。
Hi:到了清邁之后,在繪畫上有什么轉變嗎?
古:更加情緒化,出現大量的雨、雪、冰和火焰這些元素,我之前的畫作里沒有這些破碎感的東西。因為清邁的雨季很長,從五六月份持續到10月份,它很破碎,但是又很旺盛,很茁壯,所有的樹都在雨水里亮晶晶地生長著,張牙舞爪的。
古里果在泰國清邁的工作室
Hi:你的繪畫具有非常強烈的色彩觸動,它們是怎么形成的?
古:我不清楚是怎么形成的。我看到的畫布很整體,哪里需要什么顏色線條就畫上去,我很熱愛我的手,它總是能指向調色盤上最適合的顏色。我的藝術關心的是個人化的內心寫照,情緒,痛與愛,以及普世性的生命力。我畫我心,這是我堅守的一種信念。
Hi:你繪畫中的一些植物或者女性的體驗也好,完全是從自己的生活和內心生發出來的。對你來說文學、繪畫創作和生活的關系之間二者之間是有界限的嗎?
古:我從來沒有標明過界限,有一些碎片化的捕捉,我就去寫詩;腦海里閃過一些東西的時候,我就會去畫畫。文學創作和視覺語言是相通的,我覺得并不需要去刻意切換思維,唯一切換的只是場地。比如我寫作通常在堆滿書籍的書房,繪畫則在色彩明艷、玻璃通透的畫室里。
Hi:你在創作一首詩、一幅畫時的觸發點通常是什么?比如一句意象,還是一種顏色、情緒?
古:一個畫面、剎那情緒、瞬間感知、長久的情感……這些都是觸發點。《蝸牛與女人》這個系列,是雨天一只蝸牛在我手臂上爬過的觸感產生的?!秹羰菈粝氲耐瓿墒健废盗?,是我失去的縫紉夢想產生的。近期的畫作《她是一朵失去了荊棘的花》,只是有天被花園里繁盛的三角梅的刺扎到了,我才發現原來三角梅是帶刺的花。那么渾身柔軟無棱角的我,是不是那朵沒有刺的花,所以才會被扎到呢?所以近期的創作藤蔓荊棘、枯萎的花朵反復出現。
清邁的雨,記憶里北京的雪,還有冷漠的冰,熱烈的火焰,近期的畫里反復用到的自然元素。詩歌集《月亮快圓了》即將出版,多是寫在清邁的雨季,因此反復出現雨、鏡像等意象。我總感到記錄的迫切:一朵花、一只螞蟻、被雨水打落翅膀的飛蛾、我家對面的遠山、頭頂一片積雨云……它們具象真實地存在過,又消失了。仿佛沒有過去和歷史,仿佛一種虛無的幻像。不被記錄的就不重要嗎?要如何才能算得上存在過?存在過的意義又是什么?為何那么多生靈指向了虛無?我并不想知道答案,我只負責記錄。
《幻覺》80×60cm布面油畫 2019
《謊花》50×40cm布面油畫 2020
《雙生》100×80cm布面油畫 2020
Hi:你的創作讓人想起弗里達,但是你卻拒絕“女性藝術=痛苦敘事”刻板標簽。
古:我最喜歡的藝術家是弗里達,我并不認為女性藝術就等同于痛苦敘事。是痛苦選擇這樣一個藝術家,而她剛好是女性,但并不意味著就應該劃上等號。她描繪的都是她的經歷,她的感知到的痛苦和愛。而我也是如此,但我如此幸運,我更多感知到了平靜中的力量,即便是偶爾剎那的痛苦感知,也被我轉換成了某種生命的養分。我的畫和我的文字,是一種來自靈魂的內部的生長。
Hi:你藝術創作中的視覺圖像來自于哪里?是那個被植物環抱的工作室院子嗎?
古:目之所及,心之所望,腦里所現,都是圖像,都可能成為素材,可能成為一幅畫,一首詩,一個故事。我的工作室和居所連在一起的,區別開不同的區域。到處都種滿了花草樹木。在花草植物中度過的每天,都是對生命的禮贊。我如此熱愛自然與人間,我如此幸福和自由,意義與虛度,都是我這個生命的真實呈現。
這并不是短期形成的,是從小在山水自然中長大,來自骨子里的基因。我來自山水自然,也終將歸于山水自然之中,和所有生命似乎并沒有區別,便沒有了恐懼。對微觀生命的悲憫和窺見,對微小幸福的確定帶來的安全感,這一切構成了古里果這個柔軟充盈自由的靈魂。所謂的跨界,對我來說只是做了記錄這一件事情。不過是通感將一株樹,分開成了幾個枝椏。
《無題》100×80cm布面油畫 2019
《時間縫雨》120×100cm布面油畫 2025
《時間縫雨》120×100cm布面油畫 2025
《時間縫雨之三》50×40cm布面油畫 2025
《聽,雪落下的聲音》120×100cm布面油畫 2024
Hi:現在創作的節奏是怎樣的?能否描述一個你典型的一天?
古:早晨被我的狗狗月圓叫醒,帶它去院子里散步,喝一杯咖啡。半小時后接著睡回籠覺。睡到被阿姨叫醒起來吃午餐。下午讀書,院子里散步,喝咖啡,接著睡午覺。再次醒來,這才是我的創作工作時間的開始。一直工作到傍晚六七點晚餐。飯后再游泳半小時,幾乎雷打不動。晚上九到十點,第二輪工作開始。不管是寫作還是畫畫,持續到凌晨一兩點。這是我覺得最舒服,時間最大化利用的一個節奏,同時照顧到文字和繪畫。
Hi:在文學創作上,你已經可以說是成功的作家了。對于繪畫來說,你現在有怎樣的野心和目標?
古:我對記錄這件事情是比較有野心的,不管是我看到的、感知到的或者是我尋找到的一些內核,我都想把它記錄下來,對于記錄我是野心勃勃的。
至于小說、詩歌和繪畫這些不同的形式,我覺得是一種通感。比如《時間縫心》《暖方》這兩部小說正在影視化中,以一種視覺的形式來呈現;同時我也在寫歌詞,就下個月會發《時間縫心》的主題曲,等于說是聽覺上的呈現,我覺得都可以打通。隨著時代的進步,記錄和表達的方式也在變化,不再只是局限于從前的一支筆,或者一幅畫,它可以是一種多元的面貌。
我想成為時代記錄者的一個小小的縮影,這可能是我的野心或者終極目標。
文:Erbei 圖片提供:古里果
(來源:HI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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