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趙洞村記

趙洞的麻石是有記憶的。它們深藏于相思山麓，墊于門檻之下，鋪作院中路徑，沉靜無言，卻分明記錄下無數時光的足印與村莊無聲的呼吸。

李氏進士屋是趙洞村的一個坐標，靜靜地臥于村中，名曰隴西堂。青磚高墻，幽深巷道，懸著咸豐癸丑年御賜的“進士”牌匾，黑底溜金，一百七十余年風雨，字跡依然莊嚴，仿佛還在訴說當年主人李班后寒窗十載的榮光。

進士屋坐北朝南，依山伴水，九開間二進二廳二橫堂的格局，宏闊而工整。水磨青磚砌成的凈水墻直抵檐下，磚縫細膩如絲，觸之冰涼。角柱、門檻條石、階沿石，皆是條形大理石，門前角柱高聳，門廳北面的門檻條石長逾五米，渾然而成，渾然如天工。木門、木框、木閣樓，精雕細刻，刀鋒所至處，龍鳳呈祥、福壽雙至、鳥語花香，無不栩栩如生；蝙蝠、朱雀悄然棲于門柱之上，靈動欲飛。鏤空雕藝，細密入微，百載光陰竟未能蝕其筋骨，只添一層溫潤包漿。

院內三個天井，四圍花崗巖條石砌得方方正正，底鋪青石板。側有暗渠，百年間相思山洪屢次咆哮而下，此間卻未曾漬水受災。前廳有閣樓，堂前有照壁，左右居室，中間堂屋神龕肅穆。青石鋪地，連接內外，光潔如鑒，映照過多少代人的身影。屋側池塘水光微漾，屋后兩口水井，深藏不竭。

咸豐年間，李班后自書齋走出，籌資集匠，歷時三載方成此宅。那進士匾額，成了祖屋門楣上不熄的燈盞。光緒元年九月，李班后長眠于這片他熟稔的土地，進士屋便如他靈魂的化身，從此日復一日承接陽光雨露，默默見證著趙洞的血脈流淌。

進士屋的磚石木雕無聲，然而趙洞村外，逍遙山上的狐仙庵卻已湮滅在炮火里。傳說曾有峨眉山狐仙云游至此，聞相思山乃張良修道之處，遂傍山結緣，立庵植樹于趙洞水口。如今庵堂早已毀于日軍之手，唯余水口那幾株楓樹猶在。風過時，枝葉婆娑，仿佛在低訴著那一段杳渺的仙蹤與驟然而至的兵燹。狐仙庵的傳說，如一段飄渺山歌，纏繞于進士屋沉穩的敘事間隙，為這方水土添了縷縷神秘氣息。

歷史的罡風在二十世紀驟然變得凜冽，李氏進士屋的深宅大院，也擋不住時代巨浪的拍擊。1935年5月，相思山戰云密布。李鳳先與李聘初，兩位趙洞子弟，時任紅軍赤衛隊正副大隊長，血灑山嶺，生命永遠定格在那片蒼翠之中。他們生前的豪情與最后的吶喊，想必曾隱隱掠過山下祖屋的飛檐，最終融入了山風的呼嘯。進士屋深沉的木梁石礎，默然承載了這血染的悲愴，如同它曾默默承載過李班后功名塵埃的重量。

炮火硝煙散去后，趙洞村又一批兒女挺身而出，走向更遠的烽煙。1950年，李方葵隨三十八軍跨過鴨綠江，營長任上，在異國他鄉的槍林彈雨中淬煉著趙洞人的剛毅；上甘嶺的焦土上，余繼康浴血拼殺，五次戰斗紀念章與兩次二等功勛章，是他胸膛上沉默的雷霆。硝煙散盡，他們歸來，李方葵成為岳陽市港務局副局長，余繼康則帶著滿身彈片記憶，1963年又摘得岳陽縣農業學大寨模范的榮光，戰場外的另一種勛章，同樣浸著汗水與剛強。

在遙遠的西南邊陲，李方凡與妻子曾秀英，在解放軍駐云南某部軍部，一個身為運籌帷幄的參謀（正團級），一個則是掌管機要、溝通內外的機要員兼翻譯（正團級）。多年后，他們的名字再次在另一場捍衛國土的自衛還擊戰中回響。李壽柏，則從武漢大學的杏壇走出，成為懸壺濟世的醫學教授，以另一種方式守護生命。

歲月更迭，趙洞子弟的足跡已然踏向更廣闊的天地。1962年出生的李霞，自武漢大學學成后，在湖北省咸寧市教育局辦公室主任的任上，梳理著教育的經緯；李遠霓，1967年生，中央黨校經濟管理專業畢業，如今在廣西桂林高新技術開發區七星區委組織部副部長、老干部局局長的崗位上，繼續書寫公仆的篇章。許美雄，這位1957年出生的文化人，副高職稱，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從岳陽電視臺新聞部主任、副臺長，到《洞庭之聲》報總編輯、社長、電視中心主任，在媒體天地揮灑才情。期間，他經營《社科天地》的往事，不經意間也成了時代經濟大潮里一朵小小的浪花。

徐平，這位從洞庭辦事處基層起步的趙洞人，歷經岳陽樓區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常務副區長等職，如今身任岳陽市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辦公室副主任。他厚重的仕途履歷，是趙洞村在地方治理層面投射出的一個沉穩身影。他是我同學的同學，微信群里的名字常在閃爍，那些青春時光里共同舉杯暢談的日子，恍惚如昨。這些悠長的牽連，似有若無，卻像細韌的蛛絲，悄然維系著游子與故土間那份微妙而永恒的聯系。

在學術的星空中，亦有趙洞的星光閃爍。許森林，這位從趙洞青石路上走出的學者，以其深厚的學養與不懈的求索，登上了中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的講壇，成為受人尊敬的教授。他在未名湖畔的講臺上，將湖湘文化的基因編碼進嚴謹的學術語言，讓故鄉質樸的智慧，在思想的殿堂里發出獨特而悠遠的聲音，將相思山下的底蘊與未名湖的波瀾悄然相連。

進士屋安然矗立著，窗欞上的木雕花鳥依舊精致，廳堂里光潔的青石地磚，映出人影朦朧。時光如細水般在那些刻著鳥獸蟲魚的木雕縫隙間無聲流淌，一百七十多個春秋，舊痕未減，亦未添新傷。當年李班后手植的樹木，早已亭亭如蓋，濃蔭深處，似有舊日書聲隱約可聞；而池塘里的水，映照過清朝的月，民國的星，如今依舊映著今日的云影天光。

村口的古楓，狐仙庵水口遺存的生命，依然年年綠了又紅，紅過再綠。樹影婆娑里，仿佛有仙蹤渺渺，有炮火隆隆，最終都歸于腳下泥土的沉默。它們與進士屋一樣，是趙洞村活著的史書，刻錄著從李班后建屋的執著，到李鳳先、李聘初血染山林的悲壯，再到李方葵、余繼康們跨過烽煙的背影，以及后來者李霞、李遠霓、徐平、李偉他們在他鄉土地上延伸的足跡。

原趙洞村自1949年7月成立國清農協會，幾經變遷：初級社、高級社、大隊建制，至1984年方改制為趙洞村，下設十二個村民小組，如今合并到稻田村。村莊的故事，在時光里悄然重塑。歷任村支書李后根、徐治風、許定子、周平雄、許文明、周遠雄、李小象、李輝林……這些名字如青石鋪就的臺階，層層疊疊，沉穩地托起村莊行走的步伐。臺階的棱角被經年累月的腳步磨得溫潤圓融，像極了這土地本身。它承載一切變遷，又以其堅韌的秉性消化一切，在變與不變之間，維系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平衡與從容。

趙洞的青石麻石，終究是村莊的骨骼。它們鋪成的路，從進士屋的門檻延伸出來，蜿蜒穿過田野，伸向山外更廣袤的世界。每塊石頭都吸滿了時光的重量，沉默地記住每一代人的腳步。無論是李班后衣錦還鄉的足音，李鳳先、李聘初出征時沉重的步履，李方葵、余繼康從戰場歸來的踏實，還是如今李霞、李遠霓、徐平、李偉他們匆匆回鄉又離去的節奏。腳步踩在青石上，篤篤之聲穿越歲月，仿佛在叩問，又仿佛在應答：那些離開的，終有一部分魂靈留在了門檻之內；那些歸來的，身上永遠沾著異鄉的風塵與村口古楓的清香。

青石不言，卻分明在說，這村子的魂魄，早已融進磚石木，滲入水井池塘的脈動，在每一個趙洞人血脈深處無聲流淌，生生不息 。（圖片||云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