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會用AI,全中國的孩子都能沖擊清北。”
DeepSeek爆火之后,教育營銷號集體找到了自帶流量的新選題:不會吧?你家孩子還沒用上AI學習?
它們的標題越來越振奮人心,內容越來越有煽動性,“普通孩子,學霸打法”“新高考時代,誰掌握了AI誰就贏在了起跑線”。
AI闖進教育圈,大家都變得更忙了。老師忙著琢磨怎么用AI賦能教育,家長忙著用AI幫孩子彎道超車,學生忙著用AI改作文、查錯題、練口語。
連帶著一大批AI學習寶典誕生,《Deepseek高效學習法》《零基礎掌握DeepSeek》《Deepseek高考志愿填報不求人》,最暢銷的已經賣出了30萬冊。
一位(明顯沒有孩子的)網友在評論區好奇提問:所有人都會辟邪劍譜,那誰是贏家?
另一位網友熱心解答:賣紗布和消毒液的。
01.AI教育,自成閉環
美國教育家薩爾曼·可汗是一個技術樂觀派,他堅定地認為AI可以拯救(而非摧毀)教育行業。
在他美好的設想中,AI的參與首先能夠解放老師:老師不再需要處理瑣碎的日常事務,比如做課件、改作業,可以專注于陪伴和鼓勵學生,讓每個孩子都感受到關注和支持;學生相當于有了一個私人家教,一邊做功課,一邊就能得到實時反饋;家長會定時收到AI推送的信息,向他們報告孩子的功課情況。
而現實情況是,老師用AI費時費力,學生用AI合法作弊,家長用AI緩解焦慮。
正在準備公開課的小學老師最近很頭疼,頭疼怎樣讓AI李白講出老師準備好的答案。這兩年AI賦教育風頭正盛,各個學科都要跟上時代潮流,用AI融合課堂,展現前沿教育成果。
最時髦的當屬和古人打電話了。語文課上,老師講李白的唐詩,講著講著話鋒一轉,“同學們,讓我們連線李白,親自問問他寫《靜夜思》時的心情!”
大屏幕上,數字人李白一襲白袍,仙氣飄飄地捋了捋胡子,開口卻是一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小朋友,你們知道嗎?我寫這首詩的時候,其實喝大了。”
——為了不使這種慘案發生,老師在講課之前要數次和AI李白對話,琢磨出喂什么Prompt能生成出他們想要的答案。更保險的方法是提前一遍一遍地錄制視頻,把最符合預期的回答剪輯進去,在課堂上直接播放視頻。
當然,這樣就犧牲掉了一些智能感,不夠AI。
小學生忙著和各種各樣的古人打電話,先向杜甫請教"安得廣廈千萬間",轉頭又要聽陶淵明講述歸隱田園的生活,孔子和屈原用的是一個智能體,音色和音調都一樣,一堂課上得昏昏欲睡。
公開課之外,老師對著學生交上來的AI味作文陷入沉思,優美的排比,名人金句頻出,"的地得"用得分毫不差,這當然是AI賦能過的作業。
不過他們也沒啥好立場批評學生,畢竟他們的日常工作也有AI的深度參與。
往常需要兩小時才能完成的試卷講解版,現在交給Kimi只需要五分鐘——輸入原始試卷,要求kimi"生成詳解版",AI不僅自動標注了每道題的考點,還貼心地配上了不同的解題思路。
用AI改作文也更快了,拍照扔給AI,立刻得到AI的精細批改,還可以結合老師的性格生成個性化評語,嚴厲的、溫柔的、循循善誘的,任君挑選。
高效的AI批改,當然會不知不覺中消磨掉文字的意境和靈氣。一位同學模仿魯迅的寫法,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松樹,另一棵樹也是松樹,AI建議覺得語意重復,建議改為“我家門前有兩棵樹,它們都是松樹。”
魯迅看到,估計會十分慶幸自己沒生在AI時代。
老師也沒啥好辦法,他們一邊用AI生成發言稿,強調"要培養孩子的獨立思考能力",一邊用AI給學生的AI作文批注著"希望看到更多獨立思考"。
這很難,畢竟AI思考得又快又好,而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老師用AI出題,學生用AI做題,家長也沒閑著,用AI帶娃。
家長的AI教育交流群里,有一份流傳很廣的AI學習指令手冊,里面已經按學科分好了類,每一個學習場景都有對應的具體指令和AI工具——用豆包幫孩子聽寫英語,叫deepseek生成語文預習方案,讓kimi整理數學錯題本。
小學生王子涵用AI寫完了英語作文,用另一個AI批改了語法錯誤,再請第三個AI潤色成“地道美式表達”。媽媽用AI給他出了一套聽寫題,又喂給AI打分糾錯。
他爸感嘆一句:AI真厲害,寫得比兒子還像個人。
甚至AI入侵家庭教育,從十月懷胎的環節就開始了。研究表明,爸爸每天對子宮里的寶寶說話,能喚起胎兒的積極反應,有利于胎兒的智力發育和情緒穩定。
于是忙碌的爸爸們用自己的聲音在豆包創建了AI智能體,讓AI代替他們給寶寶講故事和念唐詩,以便他們有更多時間在家樓下抽煙。
從老師到學生,再到家長,教育鏈條上的各個環節,正在被AI悄無聲接管,自成閉環。
工具成為主體時,人反而成為了工具。
02.有了AI,更焦慮了
這兩年,AI自習室遍地開花,從四五線縣城尤其多,到去年7月,國內一共有5萬家AI自習室,比蜜雪冰城的門店數量還多。
AI自習室的原理非常簡單,一個普通的自習室,每個孩子配備一臺學習機,學生對著學習機做題。
自習室不新鮮,學習機也不稀奇,這倆湊一起,怎么就突然火了?
因為它的含AI量(看起來)變高了。縣城老家和北京海淀間的教育鴻溝,家長希望由AI填平。
推銷人員會向家長介紹,AI自習室配的學習機不是普通的學習機,它是有AI算法和大模型加持的學習機,能夠根據學生的答題情況生成適合的學習方案,并且針對學生薄弱的知識點精準推送題目。
聽上去挺AI,用起來很粗糙:學生看一遍講課視頻,對著學習機吭哧吭哧做題,錯題被收錄到錯題庫里,第二天接著做這些錯題,舊題重復出現,直到做對為止,和成年人刷駕考寶典一個思路。
再搭配一套狡猾的銷售策略,邀請家長以極低的價格嘗試體驗課,先給學生做難一些的題目,當然做不出來,學生上完課之后,測試題目就變簡單了,為家長營造一種AI出奇跡的錯覺。
家長不知道大模型是啥,但AI時代,總不能讓孩子淘汰,于是乖乖掏錢買單。
縣城家長把孩子送進AI自習室,中產父母忙著搞AI研學,各卷各的,都不閑著。
“站在中國硅谷,感受AI浪潮”——這可不是某個數字峰會的slogan,而是面向8-14歲小朋友推出的AI少年營,一個團30人,去杭州參觀阿里巴巴、宇樹科技等公司,感受科技魅力,廣告語說這是AI科技基因的喚醒計劃。
為期五天,每個小朋友交5180元,一期少年營怒收15萬,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在參觀時搞明白流體動力設備的構造原理。
探索AI的過程中,一些智商稅當然是不可避免的。一個AI研學營說自己和百度合作,可以參觀百度的AI中心,但百度的工作人員表示沒聽說過,AI中心免費對外開放,想參觀可以自己預約。
還有公司專門開發出了針對家長的AI課程,教家長怎么用AI輔導孩子寫作業,1280一期,教育嘛,不能光卷孩子,家長也應該以身作則。
AI技術的飛速發展,時常讓家長陷入焦慮。一份面向小初高家長的問卷調查顯示,有44%的家長感到輕度焦慮,32%感到中度焦慮,還有10%屬于重度焦慮,加起來有86%。
不加入就會落后,家長的焦慮,撐起一個千億級的AI+教育市場。長江證券研究所報告顯示,到2027年,AI+教育預計市場規模將達到1600億元。
軟件上,市面上AI學伴類的APP越來越多,好未來的九章答疑,猿輔導的海豚AI學,有道的小P老師,功能都差不多,拍照解題、檢查作業之類的。
硬件上,此前已經走到市場邊緣的學習機,在AI的加持下迎來了第二春。接入DeepSeek的科大訊飛T30 pro學習機低配版賣6998元,高配版賣11498元,在淘寶上有超10000付款,京東買家評價超50000條。
接入了DeepSeek大模型的步步高S9點讀機售價6000元。而在2022年,步步高推出的A2點讀機上市價不過1899元。AI一加持,價格直接翻了三倍。
“ai教育革命,普通家庭如何幫孩子彎道超車。”——一個AI學習機打出令家長熱血沸騰的廣告。
還有一些其他怪怪的AI玩具,會扭來扭去的仙人掌,能對話的泰迪熊,AI教育從娃娃抓起,有調查說,家長為孩子購買AI工具的沖動甚至在孩子只有一歲半時就出現。
按理來說,技術的迭代應該幫助人們更輕松的工作和學習。
但事實上是,AI越先進,家長越焦慮;工具越智能,孩子越疲憊。
03.教育焦慮,不斷換殼
很多90后恐怕都記得小時候參加過的“神童速算”講座,紅色舞臺上拉著橫幅,音響放著充滿斗志的音樂,臺上的“教育專家”和“神童”一起表演速算,長長一串數字,不管加減乘除,神童都能算得又快又準。
家長在臺下發出驚嘆,專家慷慨激昂:您家孩子也能成為數學天才!
接著在臺下隨機請幾個小孩,拉到幕后教了幾分鐘,小孩立刻學會了速算,神奇的教學課程售價200元,家長一搶而空。
買回家之后才發現上當了,要么光碟斷斷續續放不出來,要么放出來的也不是什么正經教程。被騙錢不說,家長的神童夢也沒著落了。
2000年中國城鎮職工的平均月工資是781元,那種情況下舍得花100-200元給孩子買輔導教程,可以說是下了血本。
在強化教育裝備這件事上,中國家長歷來舍得花錢。步步高9188學習機在2005年賣1500元左右,家長咬牙花大半個月工資咬牙買下,但小孩用到它最多的場景是看小說和打游戲。
家長看著孩子每天一臉認真地抱著學習機倍感欣慰,相信這些高科技產品能帶來成績的飛躍,其實小屁孩在打三國霸業呢。
學生關于學習機的選擇討論,總是圍繞著能打什么游戲展開。就像現在許多小孩看上去在用豆包學習,實則是在豆包上刷短視頻和玩夢女游戲。
學習機還沒賣完,奧數熱就開始了,各類奧數輔導班如雨后春筍,培訓費從千元到萬元,對許多家庭來說都是一份沉重的負擔,但沒辦法,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2009年的媒體報道,僅北京市場,一年奧數經濟就達到20億規模;三到六年級學生是奧數課的主力軍,杭州主城區8萬學生,大約有50%在校外參加奧數培訓班;數學老師晚上兼職在家里開奧數課,一年能賺三四十萬。
接棒奧數熱的是少兒編程,互聯網步入快車道,小學生也學起了java,盡管網上四處可見“碼農35歲就失業”的消息,家長還是樸素地相信要提前布局,才能抓住未來。
從速算神童到奧數班,從少兒編程到AI教育,市場總能制造出一個又一個“必選項”,看上去是風口輪轉,其實是教育焦慮從未退場,家長總在追逐那個“讓孩子贏”的幻影。
或者,至少不能輸。
抱著這種信念感的可不只有中國家長,眾所周知,韓國人對教育的狂熱幾乎到了極端的地步。
在韓國學生群體中,流行著一句“四當五落”:睡四個小時可以當選(考到理想學院),睡五個小時則會落榜。政府立法禁止補習,家長就讓孩子半夜偷偷去地下室補習班,甚至打著學鋼琴的幌子補數學。
首爾江南區的媽媽們自發組成情報網絡,交換各補習班“押題率”,不錯過任何大學的升學講座,對她們來說,沒有比孩子的教育更重要的事情。
為啥會這樣?
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韓國人嘗到過教育帶來的甜頭。20世紀戰后,原有的社會階層被推倒重來,所有人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人們處在高度流動的社會結構中,教育成為重要的階層躍升通道。
久而久之,這種信念內化為集體共識:只有拼命讀書,才能改變命運。
對富裕階層來說,財富和資源可以直接轉化為下一代的社會資本,而對中產家庭的子女而言,唯有穿越競爭激烈的教育體系,才能維持父母的社會地位不滑落。
教育焦慮的本質,是身份焦慮。教育被視為唯一的通道。
在這條越來越窄的躍遷通道上,一些家長不斷加碼,一些家長恍然大悟:好像也不是非要走這條路吧?
他們發現,AI寫出的完美作文,遠不如孩子那篇充滿語病卻真摯動人的日記來得動人;成績單上的數字固然重要,但全家人開開心心逛動物園也不失為一件正經事。
當AI成為新的教育軍備競賽工具時,也有孩子在用它寫詩、作曲、探索課本外的世界;當補習班和速算神童成為過去式,新一代家長開始反思"贏在起跑線"的代價。
教育的意義,從來不該是讓所有人擠進同一條賽道。或許有一天,我們會發現,更好的起跑線,是讓孩子相信,人生本就有無數可能。
小路的風景,也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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