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殷商文明里的至暗祭典
社會學家通常認為,擁有冶金術、城市、文字三個因素,便標志著人類社會進入文明階段,而商朝則處于文明萌發階段,社會仍然充盈著大量的野蠻和殘暴,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人祭”。
什么是“人祭”?在祭祖、祭神時,將人宰殺作為祭品(犧牲),祭祀禮畢,分而食之,這種祭祀方式,被稱為“人祭”。這是一種漫長而頑固的信仰,從新石器時代晚期(夏朝)算起,已經延綿兩千多年,到商王朝更是將它吸收到王朝祭典里,成為國家最重要的祭祀制度。
供作祭祀的人,被稱為“人牲”,其主要來源有兩個:通過戰爭得到的俘虜、奴隸中的囚犯。
商朝時期的羌人,是生活在甘肅、青海一帶的牧羊人,羌人包含著無數互不同屬的松散部落。商人經常對羌人發動戰爭,于是羌人便成為商人祭祀中“人牲”的主要來源。
商人篤信神靈,又極其崇拜自己的祖先。商人認為,喜怒無常的諸神主宰著人世間;商人的歷代君主死后都會升到天上陪伴在神的身邊,能夠監視和保佑自己的子孫,并能向人間隨時降下福祉或災禍。相比牲畜、青銅器、石器、陶器等,商人更相信“人牲”是祭祀中最高等級的祭品,用人作祭品是最有誠意的,這樣能得到諸神和列祖列宗的保佑。
商人非常注重占卜和祭祀,無論是出征、打獵還是種植、搬遷,幾乎無旬不祭,無事不卜。
君王如此,百姓也一樣。
另一方面商湯滅夏初期,來自多個文化的原始族群,融合成新興的商族王朝,統治者急需構建一種能夠維系族群認同的宗教文化,“人祭”就是構建這種認同的最便捷最明晰的方式。因為在用人獻祭的過程中,可以分清敵友,統治者的意志也可以得到充分強化。
所以“人祭”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商朝的國家宗教。
一個世紀以來,考古人員發掘出多處商殷廢墟,包括殷都區小屯村的宮殿宗廟區、王陵區和商王室祭祀場,發現2000多座縱橫有序排列規律的祭祀坑中,埋葬著數量驚人的人體骨架,大多是年輕的男性。而隨同一起還出土了一批甲骨,上邊的文字顯示,他們是死于商朝血腥的祭祀活動。
在商文化所到之處,如河南偃師商城遺址,鄭州早期商代遺址,甚至北至石家莊藁城臺西遺址,東南到江蘇銅山縣邱灣的商代晚期祭祀遺址都發現大型人祭場。這些遺址形成的時代早晚不同,從早商一直延續到晚商。
考古確認,“人祭”在商朝一直延續數百年,說明它并非是某位暴君心血來潮的做法,而是整個商王朝宗教文化的一種常態,因為在商王朝的國家活動,一直是圍繞著戰爭和祭祀這兩件要事大事而展開的。正如《左傳》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的目的是保佑打仗,而打仗的目的除擴張疆土,就是俘獲“人牲”以祭神祭祖。
但在歷史真相被考古學家揭開之前,中國古代文獻中幾乎沒有提及商人的這種血腥禮俗。
除了自己俘虜“人牲”,商朝還會要求臣屬國定期納貢,貢品里就包含祭祀用的“人牲”。而商朝晚年納貢最積極的部族就是周人,就是那個后來伐紂滅商最終建立周朝的周人。
二、周人助紂為虐,替商人捕捉“人牲”
古公亶(dǎn)父(古公,姓姬,名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率周人投靠強大的東方商王朝,遷移到了周原(今寶雞一帶)造田營舍、建邑筑城,擔負起替商朝捕獲祭祀用“人牲”的職責,成了商朝從西方掠奪“人牲”的血腥代理人。
從遠古血緣上講,周人最早也屬松散的羌人族群。周人崛起之后給自己冠以姬姓,而把周圍其他西部部落統稱為姜姓(通羌),以此標志他們與其他西部部落之間的血緣關系已經疏遠,可以互相通婚。因此,古公亶父的這種行為,是對古老族人的一種赤裸裸的背叛;而他對商人貢獻“人牲”,則是真正意義上的助紂為虐。
從亶父到季歷,再到姬昌(周文王),在近百年的時間里周人都在竭盡全力替商捕獵羌人。周族當然也因此得到了豐厚的回報——鋒利的兵器、馬拉戰車的軍事技術,同時學到東方的占卜文化。
周替商助紂為虐的這種關系持續了三代人之久,但西周建立以后,周人卻千方百計隱瞞了這段不光彩的歷史。
盡管如此,在甲骨文及周易當中依然有其蛛絲馬跡可循。
1976年考古人員在陜西省岐山縣發掘出周文王姬昌在周原的宅院,院內西廂房的位置挖出了兩處地窖,地窖里藏有大量甲骨。甲骨上的卜辭里記載有周人積累的捕獲俘虜的經驗,以及姬昌占卜預測捕獲人牲之事。
其實,姬昌在與商人打交道的同時,偷偷觀察和學習商人的祭祀、占卜之術,回到周原之后再模仿商王占卜的過程,并刻寫了卜辭,試圖習得這種與神溝通的本領。
三、“文王拘而演周易”,食子肉,立誓伐商
姬昌在周原深得族人擁戴,引起商紂王猜忌。紂王聽信讒言后懷疑姬昌有不臣之心,派人把他抓到殷都,關在商朝的國家監獄羑(yǒu)里(今河南湯陰北,距殷19公里)。
姬昌被商紂王抓走之后,他的兒子們憂心忡忡,擔心姬昌成為一名高級人牲。姬昌的兒子伯邑考,還有姬發、姬叔旦都已成年,他們急忙獻上重金厚禮向商紂王求情,祈求他能夠網開一面。
姬昌在殷都待了7年,其中3年是在獄中度過的。
姬昌本來就非常癡迷于占卜,在監獄里這段時間,他推演出《周易》。因此司馬遷在《史記》中說:“文王拘而演周易”。
姬昌研究發現,卦相的轉變規律,比如,泰卦反過來就是痞卦,痞卦反過來就是泰卦。他認識到世間事物往往有另外一種相反的存在形式,一切都可以顛倒重來一遍。商族曾經也很弱小,但他們后來卻建立起強大的商王朝。這個過程同樣是可逆的,目前強大的商王朝也有滅亡的可能性。商王朝世代向諸神獻祭,從而得到神的護佑;然而諸神的心意也是可能改變的,周族人也可以得到神的垂青。姬昌無意間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那就是“翦商”(推翻商王朝)是有可能的,這種思維方式在當時真可謂石破天驚!
由于身陷囹圄中的姬昌對商紂王很恭順,加之在重金賄賂下,商紂王決定釋放姬昌,還賜予姬昌弓箭、斧鉞和“西伯”的頭銜,象征著有對西土的征伐之權。
為了檢驗姬昌的忠誠度,在冊封“西伯”的典禮上,商紂王對姬昌進行最后的考驗。姬昌被囚期間,其長子伯邑考在商朝做質子,替紂王趕馬車。在冊封典禮上,紂王命人把伯邑考作為“人牲”,“人祭”之后,做成了肉羹,賜給姬昌吃。姬昌為了向商紂王表示自己的忠心,不得不吃了用自己兒子的肉做成的肉羹。
原來這種人祭后吃掉祭品,也是商朝傳統的結盟儀式。
《史記》和《竹書紀年》等史書都記載著,商朝末代君主商紂王,熱衷營建王宮苑囿,北至今河北邢臺市的巨鹿沙丘宮,南至今河南鶴壁市的朝歌,而且以酒為池,懸肉為林,夜夜笙歌,引發民意沸騰。
姬昌回到周原后不久,即宣揚“天命無常,惟德是輔”,宣布自己接受了神的命令,要成為人間的王者。姬昌開始積蓄力量,“翦商”大業悄然啟動,但礙于實力差距太大,姬昌仍未公開反商,十年間仍表現出對紂王的馴服。
商朝乃東方泱泱大國,想要翦商,僅憑周人一族實力是遠遠不夠的,于是周文王想拉攏長期被商朝當作“人牲”的其他西部羌人。可是過去數百年里,周人充當的都是商王朝獵殺羌人的爪牙,羌人怎么可能跟周人合作呢?
姜子牙的出現,助了姬昌一臂之力。
姜子牙,姜姓,呂氏,字子牙,商周時期姜同羌,所以姜子牙也是一名羌人,在羌族里有很高威信。在姜子牙的游說之下,周族建立起和西土羌人的盟友關系。
姬昌為最后推翻商紂王的統治,在十年間作了大量準備。伐犬戎、攻密須國、滅黎國、打邛國,還收拾了商紂王的重要羽翼崇侯虎,拿下了崇侯虎的崇國,勢力向南擴展到長江、漢江、汝水流域,形成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形勢。
四、周公旦革故鼎新,廢止“人祭”,制定“周禮”,華夏文明新生
眼看霸業將成,97歲的周文王姬昌去世,翦商大業落到了周文王的次子姬發身上。姬發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周武王。
雖然父親周文王已為滅商奠定了基礎,但是周武王面對翦商大業精神高度緊張。長兄伯邑考的慘死,給他造成了無法愈合的精神創傷,他又始終不具備父親文王那種受命于天的信念。在武王心中,祭祀信仰早已經扎根,他總懷疑翦商是否逆天悖倫,自己是否有翦商的能力,因此武王一直無法擺脫失眠和噩夢的困擾。每當從夢魘中醒來,武王都要派人去請弟弟姬叔旦,也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周公旦,向周公旦講述夢里的慘狀,然后問他,我們真的能夠得到神的護佑嗎?
周公旦用解夢的方式,寬慰和開導兄長,讓武王增強信心,這便是“周公解夢”一語的由來。
在經歷了無數不眠之夜之后,武王終于下定決心,于公元前1046年在牧野發動了伐紂的決勝戰。
公元前1046年二月甲子日凌晨武王姬發開始在商陪都朝歌(今河南省淇縣)郊外的牧野集結兵力,《史記》記載周人和他的同盟軍共45000人,而商紂王集結的軍隊保守估計至少有70萬。
商軍的這70萬人,有不少都是俘虜和奴隸,他們被商紂王臨時拉到戰場的最前線。在兩軍即將交鋒之際,商軍內部突然發生嘩變,前線大量士兵臨陣倒戈,商軍節節潰敗。
此時自知大勢已去的商紂王登上鹿臺赴火自焚。
武王率領的“翦商”聯軍終于大獲全勝,并進行了長時間的屠殺和劫掠。
武王滅了商,占領殷都后,為了避免諸神給叛逆的周人降下滅頂之災,周武王在殷都周廟進行了聲勢浩大的“燎祭”(古代祭祀儀式之一,把玉帛、犧牲放在柴堆上,焚燒祭天),向列祖列宗告捷。
祭品中的“人牲”自然是被擄的商人,其場面極其慘烈。整個祭祀現場充斥著“人牲”的哀嚎和慘叫聲,而武王就是要讓這些叫聲上達天庭,這樣諸神才能夠看到其祭祀的誠意,才會選擇站在周人一邊。
而真正帶領華夏走出“人祭”陰霾的人,則是武王的弟弟周公旦。
滅商兩三年后,武王姬發在失眠和噩夢的困擾中憂郁而亡,繼位的周成王姬誦尚年幼,所以西周初期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由武王的弟弟周公旦攝政。
周公旦攝政期間實行了一系列重要的舉措,來鞏固周王朝的根基,比如平定叛亂、拆解商人社會、分封周人諸侯等等。
在周公旦的新政中,特別重要的有兩項:一“破”,一“立”。
“破”:廢止野蠻殘暴的“人祭”,抹除人祭文化的蹤跡。人祭文化與殷都聯系太深了,殷都有無數的人祭坑。周公旦將殷都的商人族群拆分,使他們散居到各地,斷絕他們與故土的聯系。顯赫的商人貴族則被遷到了關中(西周初期的都城就在關中的鎬,即今西安),讓他們在西周統治者的眼皮底下,諒他們也不敢造次。還有一部分非常頑固的商人不愿意離開殷都,周公旦則于河南平原上一個小山環抱三面匯流的盆地里為他們營造了一座新城,取名洛邑,就是今天的洛陽,然后強制他們遷往洛邑。隨后周人全面而徹底地毀滅了殷都。大火之后,富麗堂皇的商王宮殿變成了廢墟,商王陵墓也被挖掘一空。周公旦還銷毀了與人祭有關的所有文獻記錄,包括周人曾經為商朝四處征伐捕獵“人牲”的不光彩歷史。周公旦要徹底抹去這種血腥的記憶。
但是周公旦不敢銷毀父親周文王留下的《周易》,好在周易的內容非常隱晦,可以將其中記錄的血腥歷史強行解釋成庸常的內容。
接著周公旦開始重新編撰歷史,在此后的史料中,商人和其他民族沒有任何的區別,歷代商王和宰輔們也都仁慈智慧,兢兢業業,只是末世的商紂王喪心病狂才導致了商王朝的終結。
商王朝幾百年的血腥暴行,都被歸咎于紂王一人,他背負起商王朝的所有罪孽,被涂抹成完全喪失理智的惡人瘋人的形象。
“立”:周公旦開始構建出一套以“天命觀”為核心的世俗道德體系,指出王朝想要獲得上天的保佑,要做的是行德政,勤政愛民,而不是祭祀神明不斷殺戮。周公旦所有的新政,都是圍繞著“德”字展開的。他希望人們學會控制欲望,制定出種種禮節,把社會規訓得和善、節制、長幼有序。這些說教和規范形成了周朝的法律制度和社會制度,后來被統稱為“周禮”。
到此,華夏文明得以獲得新生。
由此可見,周公旦不愧是周朝政治制度社會制度的總設計師,華夏民族從各種族群變成民族的首要功臣,更是華夏文明形成史上里程碑式的革命者。
后來,孔子在周禮的基礎上創立了孔禮,孔禮則偏重于人際關系和社會道德。此后,中國歷史便進入了一個以周禮、儒學為文化基礎和道德觀念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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