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留下的咸菜壇子,現在就立在我家廚房角落的陰影里。這只壇子是粗陶燒制的,釉色是暗沉的棕黃,最外層粗粗的豎紋路。不知是年深日久的浸漬還是原本就如此:壇身遍布細小的裂紋,像老人手背上暴突的筋絡;壇口邊緣處被磨得光滑油亮,泛著一層幽幽的、鹽霜似的微光。這粗陋的器物,便是父親留給我唯一的一件遺物。它半人高的身量,默默地蹲踞著,粗糲如父親皴裂的手掌。壇口麻繩捆扎的厚布早已脆硬,封口水泥漬斑駁如淚痕,灰白里沁著三十二載風霜。指尖撫過壇壁,仿佛觸碰到了凝固的時光斷層。
1987年,母親因病離世,留下父親和我們五個尚未成家的孩子。父親那年四十八歲,正值壯年,驟然間被命運拋向了鰥寡孤獨的地方。母親墳頭的黃土未干,生活的重擔便如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壓在了父親肩上。他當爹又做娘,既要填飽自己和兒女肚子,還要撐起這個沒有女主人的家。
那時候,土地剛剛承包到戶,田里收的莊稼除去交公糧,余下的勉強可以糊口。但一日三餐下飯菜卻沒有別的來源,父親唯一能依仗的,便是角落里這沉默的粗陶壇子。
每年深秋,寒霜初降,田里的毛姜、雪里紅、疙瘩菜、胡蘿卜等,便被父親一擔擔挑回院中用水清洗干凈,而后在微涼的秋風里慢慢晾去水分。接著父親便搬出那只粗陶壇子,在院子里小心地放置好,一層菜、一層粗鹽交替著鋪排進去。父親用他粗糙的大手使勁揉搓著菜葉,把它們擠壓得服服帖帖。待到壇子將滿,最后一道工序總是鄭重無比——在最上層壓上平時就留心備好的大青石塊。等到青石穩穩地把所有菜都壓進水里時,父親才能長長地舒口氣,自語這個冬天有菜吃了,仿佛只有這石頭的重量,才能鎮住生活的飄搖,才能壓出足以支撐我們熬過寒冬的咸鮮滋味。
這只壇子是父親伺候我們一日三餐的活寶貝。父親學著母親不停地向壇子里塞著各種菜:芥菜、蘿卜、大白菜;芹菜、芫荽、嫩黃瓜;豆角、大蔥、青尖椒;韭菜、萵苣、洋槐花等等,但凡能做成咸菜的都被父親裝進過這個壇子,年年歲歲裝,直到他80歲離世。每年霜降節氣來臨,父親首先要做的就是腌咸菜。在秋風瑟瑟中,父親佝僂著背往壇里塞菜,他枯瘦的手抓起蔫軟的青翠,一個又一個、一片又一片、一把又一把地按進壇腹深處,層層撒鹽如播撒星星。而后挽起袖子,或索性脫掉破舊棉襖,將手臂深深探入幽暗壇口,青筋虬結的胳膊攪動沉悶回響。他俯身時,單薄汗衫緊貼的脊骨節節凸起,似一串被生活磨得锃亮的佛珠。
這壇子是我們家一年四季的指望。開壇總在苦寒時節,父親挪開封蓋的剎那,咸酸氣息裹著白霧撞入冷空氣,在低矮的灶房里翻涌不息。長柄木勺探入濃稠的黑暗,撈起糾纏的赭黃菜葉,間或裹起個把小胡蘿卜。咸菜汁沿壇壁爬出蜿蜒的跡,像是陳年的淚。五雙小獸般晶亮的眼睛緊盯粗瓷碗——父親枯瘦的手指翻飛,魔術師般給咸菜變換著花樣:今日淋幾滴香油;明晚拌一勺辣椒末;后天綴一把金黃豆粒;再奢侈些就是兌點兒干蝦皮或者咸小魚炒熟。被美化后的咸菜臥在清粥里,香濃滋味刺激著饞饞的味蕾,撞開了貧瘠歲月的凍土,暖意頓然間從喉頭滾進胃囊。最難忘卻的是老黑咸菜卷豬油,每至深冬,父親總能想方設法買來幾塊豬板油,切成棋子塊放進干凈的鐵鍋里燒煮,待熬制出來的白油凝固后,用小木勺刮起一小塊抹到煎餅上,再加上黑咸菜和白糖卷起來,每個孩子分一份,常常樂得我們直轉圈。那味道咬進嘴里,唇齒留香,三日不絕,沒有吃肉卻勝似吃肉。
父親幾十年如一日堅持給我們做著各式咸菜裝進壇子里,那些咸菜里腌進了他自己心中暗暗許下的諾言:縱然天地皆冰,為父我也要使出洪荒之力,讓兒女們嘗到人間的溫暖。盡管那壇里菜的咸味厚重得發苦,直透舌根,卻也實實在在地壓住了轆轆饑腸,成了那段清貧歲月最踏實的依靠。
日子在咸菜的滋味里緩緩地流淌,我們姐弟五人亦在父親的拉扯中艱難地抽枝展葉,直到一個個成家立業,散落成各自門庭里的炊煙。父親終于卸下了擔子,卻早已白發蒼蒼。他守著老屋,守著那只壇子,如同守著一段凝固的光陰。每年霜降前后,腌咸菜依舊是雷打不動的儀式,只是分量少了許多。壇子依舊被擦得干干凈凈,父親摩挲它黝黯的壇身,如同摩挲一件珍寶,眼神里沉淀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歲月回響。
2019年農歷正月初十,正是西方的情人節,彼時凜冬尚在延續,父親卻被肺癌攫走了最后的氣息。他走得無聲無息,像一片枯葉悄然飄落。整理遺物時,老屋里的舊物什被一件件清理出去,連同父親的氣息,仿佛都要被抹凈。唯有這只咸菜壇子,我執拗地抱到車上,帶回了自己已成家三十五年、做了奶奶的居所。壇子沉甸甸的,壓得我手臂酸痛,那沉墜感卻異常踏實,仿佛父親一貫的的叮嚀:日子再好,咸菜也要備著。
壇子安頓在我廚房的一角,我開始笨拙地模仿父親當年做咸菜的動作——鋪菜、撒鹽、揉搓。當搬起洗凈的青石,準備壓下去的那一刻,我的手竟微微發抖。石頭的冰涼透過掌心直抵心窩,一瞬間,父親彎腰壓石時那專注而沉緩的背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身影仿佛從未遠去,只是融進了壇壁每一寸粗糲的陶土里,融進了那經年不散的、復雜而沉重的咸香里。
如今養生之道盛行,講究少油少鹽。我亦深知咸菜并非健康良伴,可每當揭開壇蓋,那股熟悉的、濃烈到幾乎熏人口鼻的咸香撲面而來時,一種深切的思念便洶涌而至,無可抵擋。這咸味是刻入骨髓的記憶編碼,它喚起的不僅是舌尖的滋味,更是對那漫長歲月里父親粗糲的手掌、沉默的脊背,以及他獨自吞咽下的、比壇中咸菜更苦澀百倍艱難的回憶。
壇子無言,父親亦無言。當我的指尖觸碰到那被歲月磨得光滑油亮的壇口,當那熟悉的、帶著歲月沉渣的咸香再次將我包裹,我分明聽見了父親粗重的呼吸,看見了他被灶火映紅的臉膛。咸菜依舊咸得發苦,可這苦咸的滋味,正是父親留給我們最真實、最悠長的思念——它已浸入血脈,成為我們回望來路時,永遠無法剝離的鄉愁。
如今,父親已經離開我們五年,思念父親時,我便會從父親的咸菜壇里取出一把老咸菜,晾曬后再做熟的醬褐色菜葉糾纏著窩在盤心,咸味在舌尖炸裂的瞬間,三十五年前的光陰轟然倒流:粥碗前攢動的小腦袋,父親脊背凸起的舍利子般的念珠,油燈下他獨自吞咽的冷飯······這咸帶著尖銳細小的刺,扎透所有養生戒律直抵心竅。它濃烈如血,苦澀如淚,是父親從他孤絕的生命深海里,為我們熬煮的、帶著體溫的鹽粒。喉頭滾動處,父親的目光從咸味深處透視過來。
壇腹又有了新腌的菜,當我舀起一勺對著光,咸霧蒸騰間,父親的身影在熱氣中顯形——依舊俯身向著壇口,嶙峋的脊梁架起了我家上空的彩虹橋,撐開了一小片永不傾塌的人間。
作者簡介:王道萍,宿遷作協會員、詩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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