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說,小說是一種逃避,使人短暫地忘卻殘酷的現實,進入虛假的夢幻之中。加繆卻說,人拒絕世界現狀,但不想逃避它,小說的世界是為了修正現實世界所創造出來的。
在存在主義者的世界觀中,人生沒有意義,就像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在無數次重復中被消磨殆盡,而小說是一種反抗,把短暫的現實刻入永恒,把支離破碎的心靈一片一片拼合,訴說著那些終將消逝的痛苦、快樂與激情。
本文摘編自《我反抗,故我們存在》,經出品方授權發布。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人拒絕世界現狀,
卻又不想逃避它
廣泛來說,人們一向認為小說有別于真實生命,把生命美化的同時也篡改了現實,最簡便的說法,就是把小說視為逃避,這也吻合了革命文學批評的觀點。
但是人們借由小說逃避什么呢?太過殘酷的現實嗎?幸福快樂的人也讀小說,而極端受苦的人卻經常喪失了看小說的興致。另一方面呢,和我們不斷被那些權威戒嚴的世界相比,小說世界確實沒那么沉重。
然而,又如何解釋我們覺得小說人物阿道爾夫比邦雅曼 ·貢斯當更親近,莫斯卡伯爵比那些在位當權的宣揚說教者更容易了解呢?巴爾扎克有一天在針對政治和世界命運的一番長談之后說:“現在該談正經事了?!彼傅恼浭率撬男≌f。
小說世界有無可置疑的嚴肅性,我們堅持嚴肅地看待小說,兩個世紀以來小說提供了無數豐富的世界和典范,這一切都不是一句“想逃避現實”足以解釋的。
誠然,小說創作代表某種對真實的拒絕,但這拒絕并非單純的逃避,或許可看作黑格爾所說的,高尚的靈魂在失望之余自我創造的一個由純美道德主宰的虛構世界?然而,教化小說和偉大文學相去甚遠,相反,愛情小說中最經典的《保羅和維爾吉妮》是一部令人傷痛的作品,毫不安慰人心。
矛盾就在這里:人拒絕世界現狀,卻又不想逃避它。其實,人依戀他生存的世界,絕大部分的人都不想離開它,他們一點都不想逃離世界,反而永遠都覺得擁有得還不夠。他們是古怪的世界公民,生活在世上卻永無法被滿足,就像失去了祖國的、被放逐的人民。
除了稍縱即逝的滿足時刻之外,他們覺得現實永遠都未完成。
他們的行動被下一波行動遮掩,這些行動又在措手不及的時候回來讓他們承受后果。這一切流逝都難以掌握,如同坦塔羅斯那永遠無法被滿足的欲望,如果能夠出現的話,也只有在死亡那稍縱即逝的一瞬間:一切塵埃落定。在世界上,想意識到存在,唯有在不再存在、死亡的那一刻。
02.
令人恐懼的不是痛苦,
而是痛苦也終將結束
因此才會有那么多人渴望在別人的生命中找到體驗,以旁觀者的角度窺視這些生命,賦予這些生命和諧一致。
和諧一致事實上并不存在,但對旁觀者來說卻是如此輕易而明顯。旁觀者只看到這些生命一連串起伏的亮點,卻未意識到折磨這些生命的細枝末節。我們針對這些生命進行藝術創作,以最基本的方式將之化為小說,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試著把自己的生命化為藝術品。
我們希望愛情永存,但也知道它無法永存,它就算奇跡般地持續一輩子,仍然是未完成的。我們對永遠持續的渴望無法被滿足,如果我們知道痛苦是永恒的,或許我們就更能接受與了解塵世間的痛苦;偉大的靈魂似乎有時懼怕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這痛苦不能持續。
得不到持久不懈的愛,綿長持續的痛苦至少算得上是一種命運。然而不,連最悲慘的折磨也會停止,某一天早上,在經歷這么多絕望之后,一股無法抑制的想活下去的渴望對我們宣告,一切都已結束,痛苦和幸福一樣毫無意義。
“擁有”的欲望不過是“持久”的欲望的另一種形式,它造成面對愛時無力的妄想。沒有一個人,即使我們最愛的,且以最完整的愛反饋我們的人,也絕不會成為我們的擁有物。在這殘酷的大地上,相愛的人生時總是苦尋,死時也不免落寞;完全擁有一個人,一輩子全然相合至死,是不可能的奢望。
“擁有”的欲望是不能滿足的,如此無法滿足,以至于在愛本身消失之后還依然存在。于是,愛束縛了被愛者。自此孑然一身的愛人,他卑鄙的痛苦不在于自己不再被愛,而是知道對方可以也應該會再愛別人。
說得更極端一點,所有被“持久”與“擁有”的過度欲望纏繞的人,都希望他愛過的人自此枯朽或死去。
這是真正的反抗,那些從未要求過——哪怕只有一天——世人和世界絕對的純真,卻在面對這絕對純真的不可能時,因悲懷而戰栗又束手無策的人;那些不斷地把對絕對純真的緬懷往后推延,沒有因試著去愛而毀滅自己的人,他們無法明了反抗的真實內容和它毀滅的狂熱沖動。
然而,我們無法掌握別人,也無法被別人掌握,人都沒有一個固定的輪廓。從這個觀點來看,生命也缺乏固定的風格,不斷追尋它的形式風貌,卻永遠追尋不到。
因此,被撕裂的人也徒勞地追尋這個形式,希望在生命清晰固定的輪廓里能自由自在地活著。世上只要有一個活生生的東西有固定的樣貌,人就能釋懷了!
03.
小說世界是為了
修正現實世界所創造出來的
人只要有基本意識,就無法不竭力追尋所有能賦予他生命所缺少的和諧一致的形式或態度。表現或行動、浪蕩子或革命者,為了存在于世都渴求和諧一致。這有點像某些已經很不堪的、可厭的情人關系,還拖拖拉拉無法了結,因為一方等著找到適當的用詞、姿態、情境,以便把這段關系化為一個完結的、安排好的故事。
光活著并不夠,還必須有種命定,在死亡來臨之前的命定。
我們可以說,人對世界的觀感比真實的世界更好,但是這更好并不表示不同,更好的意思是指世界的統合一致。使心靈得以超越這個四分五裂又無法擺脫的世界的,是對和諧一致的期望。
它不是平庸的逃避,而是最固執頑強的訴求。不論是宗教還是罪行,人的一切努力都服從于這個不理性的渴求,給予生命它所欠缺之形式的渴求。
這個渴望或許導向對天上神祇的膜拜,或許導向摧毀人類,也或許導向小說創作,由小說承載這種嚴肅性。
小說是什么呢?可不就是這樣一個宇宙,在這里行動找到它的形式,結語找到它的口吻,人找到了他的歸宿,整個生命就是一場命運。
小說世界只不過是按照人深沉的渴望,對我們這個世界的修正,兩者是同一個世界。痛苦、謊言、愛是相同的,小說人物有著和我們一樣的語言、弱點、力量,他們的世界并不比我們的更美好、更偉大,但是他們至少走到了命運的終結。
克瑞洛夫、史塔夫斯金、卡斯蘭夫人、朱利安·索海爾、克列芙王子這些小說人物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是因為他們將激情發揮到極致。他們對我們來說深不可測,因為他們完成了我們永遠無法完成的。
這是一個想象的世界,但是是為了修正現實世界所創造出來的,在這個世界中,痛苦可以持續到死亡,激情永不消散,人們堅守著一個念頭,永遠為彼此而活著。人們為這個世界創造出一個讓自己安心的形式和界限,這是他們在現實世界中徒勞追尋而找不到的。
小說為生命量身制造一個命運,因而它與造化互別苗頭,也暫時戰勝死亡。
對最著名小說的詳細剖析,從不同的角度顯示,小說的本質就是藝術家以本身經驗為基底,永遠朝向同一個方向不斷修正。
本文摘編自
《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作者: [法國]阿爾貝·加繆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品方: 浦睿文化
出版年: 2025-5
編輯 | 十六,草兒
主編 | 魏冰心
配圖 | 圖片來自網絡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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