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深秋,郴州蘇仙觀東廂那兩間特意辟出的“南海”小房,成了囚禁張學良的方寸天地。濕冷的山氣仿佛無孔不入的幽魂,纏繞著窗欞,滲入骨髓。張學良佇立窗前,目光如刀,竭力劈開濃得化不開的南國霧靄,卻始終刺不破那層巒疊嶂的阻隔。北方炮火連天的戰場,那些他本該縱橫馳騁、與袍澤并肩浴血的地方,此刻竟遙遠得如同隔世。
“恨天低,大鵬有翅愁難展!”一聲壓抑已久的咆哮從他胸腔深處迸裂而出,帶著金屬刮擦般的嘶啞與血腥氣。他猛地轉身,幾步搶到那堵冰冷堅硬的青磚墻前。沒有紙,也無須紙!他一把抓起桌上那方粗糲的硯臺,五指狠狠扣入墨池,濃黑的墨汁瞬間浸透指縫,沿著手腕蜿蜒流下,如同心脈中汩汩淌出的熱血。他竟以指為筆,以血為墨,蘸著滿腔的憤懣與不甘,在那青磚墻面上,狠狠書寫!指尖每一次與粗糙磚面的刮擦、撞擊,都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磚屑混著墨與血,簌簌落下。墨跡淋漓,筆畫如刀劈斧鑿,深深嵌入磚縫,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這幽囚之地的墻壁上,也燙在他自己的靈魂深處。
腳步聲輕響,趙一荻端著溫水悄然進來。昏黃的油燈下,她一眼便看見丈夫鮮血淋漓、墨跡斑斑的手指,還有墻上那九個觸目驚心、仿佛在無聲吶喊的大字。她心頭猛地一縮,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沒有驚呼,她只是快步上前,放下水盆,用溫水浸濕一方干凈的軟帕,然后,極其輕柔、極其小心地,如同對待一件稀世珍寶,捧起他那雙曾指揮千軍萬馬、此刻卻傷痕累累的手,細細擦拭。溫熱的濕意裹住刺痛的傷口,張學良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他低下頭,目光撞進妻子那雙盛滿無聲痛楚與堅韌的眸子里。那眼神像一根細針,瞬間刺破了他狂怒的硬殼,一股深沉的、幾乎令他窒息的酸楚猛地涌上喉頭。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化作一聲沉重的、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的嘆息:“小妹……是我……拖累你了。”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趙一荻的手頓了頓,隨即更輕柔地擦拭著,仿佛要拂去他手上所有的血污與塵埃。她抬起頭,努力彎起唇角,那笑容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單薄,卻有著磐石般的重量:“漢卿,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這墻上的字,是你的心,也是我們的碑。”
鐵窗歲月,漫長得足以消磨最堅硬的棱角。一日,副官匆匆進來,附耳低語,帶來臺兒莊血戰告捷的消息。張學良正端著一杯粗茶,聞言全身劇震,茶杯啪的一聲脫手墜地,碎瓷四濺,滾燙的茶水潑濺在他的褲腳上,他卻渾然不覺。他猛地站起,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浪擊中,身體繃緊如拉滿的弓弦,胸膛劇烈起伏,里面似有千軍萬馬在吶喊沖殺。他雙眼赤紅,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象征隔絕與囚禁的木門,一股狂暴的力量驅使著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沖出去!他的腳甚至向前踉蹌了一步。然而,就在腳尖觸碰到門檻冰冷的陰影時,那股狂飆般的力量驟然潰散。他僵在原地,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氣力,只剩下一個沉重的空殼。他猛地抬起雙手,不是砸向門扉,而是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臉。指縫間,有滾燙的液體洶涌而出,壓抑的嗚咽聲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沉重地砸在寂靜的囚室里。那聲音,是壯志難酬的悲號,是英雄失路的絕望,是眼睜睜看著同胞浴血、自己卻身陷囹圄的、深入骨髓的恨!
不知何時,一只迷途的松鼠闖入了這死寂的庭院,成了這方寸囚籠里意外的生機。它有著靈動的眼睛和蓬松的大尾巴,帶著野性的警惕,卻又對張學良悄悄放置的饅頭碎屑充滿好奇。漸漸地,那點警惕被饑餓和某種奇異的信任取代。每當黃昏,夕陽將庭院染成一片暖金色,張學良便會踱到院角,靜靜等待。小小的身影從樹叢中竄出,試探著,跳躍著,最終停在他攤開的手掌前,飛快地叼走一小塊食物,然后蹲在幾步開外,用黑豆般的眼睛望著他,飛快地咀嚼。張學良長久地凝視著這自由的生靈,嘴角會不自覺地牽動,露出一絲近乎孩童般的、純粹的微笑。這短暫的凝視,是鐵窗生涯里罕見的、能讓他暫時忘卻胸中塊壘的片刻寧靜。
然而這微弱的慰藉也終被無常的歲月碾碎。一個尋常的早晨,那小小的身體在冰冷的角落被發現,已然僵硬。張學良蹲在它小小的尸體旁,沉默如山。陽光透過樹隙,斑駁地落在他佝僂的背上。他親手在后山向陽的坡地掘了一個小小的坑穴,將松鼠輕輕放入,覆上溫潤的泥土。他甚至找來一小塊木片,用隨身的小刀,極其緩慢、極其認真地刻下“小友之墓”四個笨拙的字。當他將那木片深深插入小小的墳塋前時,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木片上停留了許久,微微顫抖著。遠處,趙一荻靜靜地看著丈夫低垂的頭顱和微微聳動的肩膀。那一刻,他不是叱咤風云的少帥,只是一個在無邊囚禁中痛失了唯一伙伴的、孤寂絕望的老人。恨,不僅僅是對高墻,更是對命運無情吞噬所有微光的悲愴。
半個多世紀的幽禁,終于畫上了句號。當自由重新降臨,昔日的少帥已是白發蒼蒼的老者。他選擇定居在遠離故國硝煙的夏威夷。百歲壽辰,檀香山陽光明媚和風習習。庭院里擠滿了記者,長槍短炮對準了這位傳奇老人。鎂光燈瘋狂閃爍,刺得人睜不開眼。一個聲音突兀地穿透喧囂,直指核心:“張將軍,您如何看待自己當年的西安之舉?是功是過?”
張學良陷在寬大的藤椅里,海風吹拂著他稀疏如霜雪的白發。那問題像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心湖。他緩緩抬起眼皮,那雙閱人無數歷盡滄桑的眼眸深處,剎那間似有驚濤駭浪翻滾,那是沉寂了半個世紀的憤懣、不甘、委屈、無奈……無數復雜激烈的情緒洶涌碰撞。他干癟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個模糊不清的音節,仿佛有千鈞重擔壓在舌尖。最終,所有翻騰的情緒,所有欲傾吐的話語,都被一道無形的、更巨大的閘門死死封住。他極其緩慢地,幾乎是疲憊不堪地,抬起了那只布滿老年斑、微微顫抖的手,在空中輕輕擺了擺。那動作輕得如同拂去眼前擾人的微塵,又沉重得如同揮別一段無法言說的、血淚交織的歷史。所有的追問,所有的好奇,所有試圖定論的企圖,都在他這沉默而深邃如古井的一拂之間,歸于了沉寂。這無言的揮手,是看透世事滄桑后的蒼涼,更是所有滔天之恨歷經歲月沉淀后,最終凝結成的、無法言說亦不必言說的巨大沉默。
趙一荻病危的消息,像最后的秋葉墜落。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與衰敗的氣息。她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形容枯槁,每一次呼吸都顯得艱難而微弱,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得驚人,固執地、貪婪地凝視著病床邊那個陪伴了她一生風雨的男人。她枯枝般的手,用盡生命最后一絲殘存的氣力,死死攥緊了張學良同樣枯瘦的手。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刻進他的骨血里。她的嘴唇艱難地開合,聲音輕如游絲,卻字字清晰地飄入張學良耳中,如同最后的烙印:“漢卿……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啊……”最后一個字落下,那緊握了一生的手,終于緩緩地、帶著無限眷戀與不甘,滑落下去。張學良俯下身,用自己布滿皺紋、冰涼的臉頰,緊緊貼住妻子尚有余溫的額頭。一滴渾濁的淚,終于掙脫了老人干澀的眼眶,沉重地滾落,滲入她花白的鬢角,消失不見。那一刻,他眼中最后一點屬于塵世的光,也隨之熄滅了。
一年后,張學良的生命之燈也在夏威夷長明。臨終前幾日,他常常陷入昏睡,偶爾清醒,便固執地望向窗外那片澄澈得令人心碎的碧海藍天,嘴唇無聲地開合。守護在側的人屏息細聽,才從那微弱的氣息里辨出斷斷續續的字句:“快了……快了……小妹……再等等我……”
郴州蘇仙觀,歲月流轉。那堵曾見證過沖天之恨的青磚老墻,早已被經年的風雨和濃密的青苔染成一片沉郁的墨綠。墻上那九個曾以血淚書就的大字,深深嵌入磚石的肌理,字跡被厚厚的苔衣覆蓋,輪廓變得模糊而柔和,仿佛已與這古老的建筑融為一體,成為它沉默的一部分。只有當地最年長的老人,會在某個雨后初霽的黃昏,指著那面墻,對好奇的年輕人低語:看,那就是張少帥寫的“恨”字。他們說,每當山雨洗過,當夕陽艱難地穿透古觀周遭終年不散的濃重嵐靄,斜斜地照射在這面古老的墻壁上時,那些被青苔包裹的筆畫溝壑里,便會幽幽地泛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光。那光,不是新墨的刺目,亦非淚水的晶瑩,它更像大地深處傳來的、沉重而悠長的嘆息,無聲地承載著歷史投下的巨大陰影,以及一個英雄半生幽囚、滿腔壯志盡付東流的、刻骨銘心的恨。
作者簡介
李民保,湖南省嘉禾縣人,愛好文學,曾在網絡平臺及期刊報紙發表文學作品300多篇,出版專集9部,系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散文學會、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湖南省作家協會、湖南省戲劇家協會會員。現為縣作協副主席,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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