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良好的生活,其實不僅僅是徑直投入附近,而是建立在對于支配我們生活行為的底層觀念的認知和反思的基礎之上的。
——王俊,浙江大學哲學學院院長
數字時代的不幸生活???????????????????????
2025.5.11 北京
大家好,我是王俊,一個以哲學為業的人。
我們知道,數字時代在根本上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提供給我們許多全新的生活經驗。這些經驗當中的大部分是積極的、樂觀的、讓我們歡欣鼓舞的,但同時也有其陰暗的一面。
比如今天作為個體,我們常常會有生命力被掏空的感受;我們的共同體充滿了塑料感,是一種搭子文化;我們日常所體驗到的時間在不斷地加速; 每個個體都被裹挾進了無止境的優績主義,讓我們在工作和學習上不斷內卷; 當手機這樣的互聯網終端像器官一樣長在我們身上的時候,我們會被迫進行全天候的線上交流,然而,我們又總是在感到孤獨。
這些林林總總的否定性現象,其實都給我們帶來了一些不幸的生存經驗。而哲學要做的,正是用批判性的眼光去審視這些現象,找到它們背后的深層觀念。
在科學意識形態中
首先我們可以回溯至十八十九世紀的科學意識形態。
十八十九世紀發生了什么?兩次工業革命把人類帶進了科學時代。科學最大的影響,不是它帶來了很多具體的發明成果,比如電燈、電話、火車、電報等,而是科學成為我們看待世界和理解自身的意義框架,成為了一種意識形態。
在科學意識形態中,有很多具體的思想立場,比如客觀主義、還原主義、唯科學主義、實證主義等等。
這些思想立場又會產成很多具體的小的信念,比如我們相信真理是客觀的,人類可以通過努力不斷地接近真理,最后完全地把握真理。
又比如,我們相信自然是被動的, 我們可以去認知自然、控制自然、改造自然。 在前科學時代的神話敘事里面,自然常常是帶有意志的、有主動力的,但在科學的意識形態下面,自然變成了一個完全被動的東西。用康德的話說,自然是站在被告席上的,我們面對自然不停地提問,逼問它作出回答。
再比如,我們相信科學是無限進步的。“無限進步”是科學當中最重要的一個信仰。
所有的這些念頭匯集到一起,奠定了這個時代的基調——祛魅。
神圣知識的祛魅
祛魅最明顯的表現首先在于知識進路的變化。
在前現代,知識通常是帶有神圣意味的——我們應該先有一些具有神圣性的最高的知識命題,再從其中推導出能夠指導我們實際生活的具體知識。
比如在中世紀歐洲農村里的一個農民,他突然碰到了一個無法解決的、超出他認知范圍的問題,那他會怎么辦?通常情況下,他會跑到他那個村子的教堂里去問神父。
神父會翻開《圣經》,找到某一章某一節說:你看,耶穌基督是這么說的。接著再從耶穌基督的神圣話語里推導出一些具體的指導意見,告訴他:你回去吧,你應該這樣去解決你的問題。
這就是前現代獲取知識的方式,我們稱之為“演繹式”。
▲前現代的神圣知識(圖源網絡)
那一個現代人是如何獲取新知識的?首先,我們會用感官去感知這個世界,去獲取經驗,去觀察、測量、計算,當積累了足夠多的樣本后,我們對這些樣本進行歸納,最后推導出知識。
這樣的知識獲取過程是自下而上的,是去神圣化的。這樣的知識也是世俗的,我們每個人都有權利去感知世界,去獲取知識。
在這個過程里面,知識的積累是單向度的。100次實驗和1000次實驗歸納出來的結論,一定是1000次實驗得出來的結論更加精確、更接近真理。它跟時間的流逝是成正比的,時間越往前推進,我們的知識越精確,我們的科學越發展。這就是我剛才講的科學無限進步的觀念。
▲現代的經驗知識(圖源網絡)
所以在這樣的進步觀念下面,未來是我們的意義之源。我們當下生活的所有意義都建立在對未來的信心之上,就像有一首歌唱的,明天會更好。
意義的抽空
關于祛魅,我還可以再舉另外一個例子,這跟我們科學意識形態的一個具體觀念密切相關,就是還原主義。
大家知道,企鵝對孵蛋 這個行為有非常執著的信念,不管在多么惡劣的條件下都會堅持孵蛋。如果有一天你偷偷把它的蛋拿走,它找一塊大小相當的鵝卵石也會繼續去孵。
▲圖源網絡
這個行為如果在一個詩意的、美好的 框架里面,我們會說 :哇,你看企鵝媽媽有 多么執著、多么深沉的母愛。
但是一個動物學家會用一種還原主義的眼光告訴 你:這跟母愛沒有關系,這是企鵝媽媽身體內 某種激素作用的結果。
如果把這種還原主義的解釋框架放到我們自己的媽媽身上,結果就變成:媽媽一直非常愛我,她為我付出,原來是因為她身體內某種激素的分泌。
所以,如果把母愛還原為激素的話,這中間就發生了一種意義的抽空。我們把原來偉大的、詩意的、美好的母愛這樣一種意義事件把它抽空掉了。
在意義不斷被抽空、生活不斷去神圣化的過程里面,科學時代的時代基調就形成了。當代有一位德國傳記作家叫薩弗蘭斯基,他是這樣描述我們這個時代的:
“絕對精神在做了唯心主義的翱翔之后,到了19世紀中葉,突然間到處都彌漫著降低人類的空氣。當時思想界的人物都是這樣開始他的事業的:人無非是……”
人無非是一堆脫氧核糖核酸,人無非是一堆分子和原子的集合,人類被降低了。這樣一種降低人類的時代氛圍本質上是我們意義的 空乏。
▲ 呂迪格·薩弗蘭斯基(Rüdiger Safranski)
單一的價值
但是,意義的空乏并不是說今天我們的生活完全沒有意義,而是只有唯一的一個意義,這個意義正是由科學意識形態所提供的。
正如我上面所說的,我們相信科學是單向進步的,今天不能解決的難題、不能醫治的病癥,隨著科學的發展,在明天一定會解決。
在這種信仰下面,我們會去追求無上限的更新、更快、更強,這樣一種價值標準就是我們今天所講的“優績主義”。
但當優績主義變成唯一的價值標準時,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優績主義的彈性是非常有限的,它的包容度非常低——只有那些業績最優的人才配享有這個意義系統;否則你就是這個系統當中的分母,終有一天會被拋離。
所以如果你在工作和學習當中達不到優績的頂端,你就不配享有任何的愉悅感和成就感,你就會感到無限郁悶。最終我們所能做的選擇只有兩個,內卷和躺平,沒有第三種可能。
加速的時間
在現代的時間經驗里面,我們會發現生活里同樣也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叫工作,另外一種可能叫休閑。而且這兩種可能不是并列的,休閑是邊緣性的,工作處于核心,休閑是為了更好地工作。
我們的時間變成了鐘表盤上一個單純的、沒有意義的刻度,時間變成了一種物理性質。今天和昨天,就時間本身來講沒有差別。
▲圖源電影《玩樂時間》
然而在前現代不是這樣的。比如在中國古代,時間的意義是非常之豐富的。每一年、每個月、每一天,每天當中的每個時辰都有其獨特的意義。大家翻開任何一本黃歷就可以看到古代的意義系統所賦予時間的豐富意涵。
古代的時間經驗里還有節氣,意味著人跟自然的結合。節氣帶出了人類生活的大地經驗、跟農業活動的關系、穩定的與自然相合的生活節奏,這都是古代的時間經驗所帶來的意義。
▲古代耕織圖·小滿(作者:陳枚【清】)
在現代的時間經驗里面,節日以及與之相關的假期對我們來講只是“不工作的時間”。
但是在古代,節日通常具有某種神圣的意味。人們在節日里有第三種可能:我不工作,也不休閑,我干什么呢?我祭祀神靈,祭祀祖先。人通過這些活動來獲得自己生活的意義。
當然,這些所有的時間意義都附著在一個更宏大的意義系統。但很不幸,這個意義系統在今天的科學意識形態下面被排除掉了,我們會說那些講法“不科學”。
除了去意義化之外,今天我們還有一個更明顯的時間經驗,就是時間的不斷加速。
“加速時代”是當代德國思想家哈特穆特·羅薩提出的一個概念,包括了技術的加速、社會變化的加速、生活節奏的加速。總而言之,我們在過一種越來越快的生活。
▲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
從人類使用第一塊石器工具到18世紀蒸汽機的出現,中間大概度過了漫長的300萬年。但是從電燈的發明到今天人工智能的出現,時間大概只過了100多年。
所以大家設想一下,如果有一個人,他的生命足夠長——能活100多歲的話——很有可能他的一生里經歷了從沒有電燈到有電燈,到晚年他甚至使用上了人工智能。
這樣一種變化節奏對一個個體乃至一個社會來講都過于迅速了,我們沒有時間對這種技術變化做出相應的反應,沒有辦法迅速地建立起相應的情感和相應的規則來回應這些變化,但是我們又不得不變。
所以我們就在不斷加速的時代里疲于奔命。所有事物的時效性變得越來越短,當下在不斷萎縮,我們總是被各種各樣的Deadline追趕得精疲力盡。在這樣一個加速時代里面,我們不僅沒有了可以終身受用的價值和理想,也沒有了可以維系一生的職業、家庭和愛情。
《共產黨宣言》里面講:“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這是馬克思在19世紀對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剛剛興起、科學技術正踏上高速發展道路的時候,對當時社會現象所作的一個精準的描述。
這個偉大的描述到今天仍然有效,即使今天的技術條件與19世紀相比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對于個體來講,我們的生存經驗似乎沒有變化,甚至變得更糟。
孤單的個體
當我們講這個時代在不斷變快的時候,當然還包括我們的信息交流。
赫拉利說過,信息本質上是人與人之間的連接。然而 信息技術讓我們的交流變得更加快捷、更加迅速的同時, 卻并沒有讓人跟人之間的聯系變得更加緊密,甚至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在信息加速流動中,交流的過程實則被不斷地扭曲。前互聯網時代的交流方式、情境、秩序規范,都正在不停地被瓦解。
在前互聯網時代,很多交流是要具身在場的,是要面對面的。如果恰好不在場的話,交流是要遵循一定的規范和秩序的,即,人和人之間的交流是有一定的空間和時間的間隔的。
比如我在杭州你在北京,有一天你決定來罵我。這時你可能會給我寫一封信,說“與王俊老師商榷”。
看完信之后我也很生氣,我覺得這簡直是無理取鬧。于是我也提筆寫一封信,到郵寄給你,郵遞員再送到你手里面。
從寫信 到信的寄送,就是時間和空間的間隔。在這個過程里,很多的即時反應和情緒會被時間所消解掉。這個交流會變得越來越理性,最后我們會達成共識。
但是在今天的互聯網的交流里面,這種時間和空間的間隔消失了,每一個個體之間都是直面沖撞的,所有的即時反應和情緒都被我們帶到交流過程里面,甚至會被無限的放大。這實際上無助于 真正的理解、傾聽、共情和對話,更無助于 形成真正的共識。
另一方面,交流的質性感受、人與人之間的傾聽和理解都在被量化抽象。所有的觀點表達都被抽象為手指在手機屏幕上的迅速點擊和滑動。我們的意見都變成了一個量化的數據,變成了流量;每一個對話者和傾聽者都變成了用戶;我們的贊同變成了點贊數、友誼變成了好友數、欽佩變成了粉絲數。
▲圖源GettyImages
那么在這樣一種量化和抽象的形式下面,我們會覺得原本應該發生的對話變得冗長、變得蒼白無力;原本我們應該做的傾聽,現在變得沒法忍受。
在這種扭曲的局勢下面,就會造成海德格爾所講的“漠無差別的領會”。海德格爾用這句話來描述一種沉淪的日常經驗,即我們總是用閑話來實現彼此的連接,人云亦云,但是說的什么轉頭就忘了,沒有深刻的理解和對話。
因此,我們每個人在大量的快速交流的下面,卻變成了真正原子式的孤獨的個體,彼此分散,彼此隔絕,相互表達,卻沒有相互理解。這種傾聽和對話的消失、理解的消失,實際上導致了公共空間和共同體的消失。
我們今天很容易就可以結成一個共同體,比如大家掏出手機來稍微點擊兩下就可以結成一個微信群,微信群就是共同體。 我們可以因為暫時的工作目標、一個共同愛好、 一個非常臨時的互聯網事件 而結成共同體,但這個共同體是非常之脆弱的, 都像一種“搭子文化”, 它沒有真正的穩定的共識和共同價值。 下一秒鐘你們可能就會因為一個微小事情上的分歧而退群、而相互拉黑。
當共同體缺失,我們每個人都感到孤獨,會特別需要“情緒價值”。而在前互聯網時代,情緒價值很大意義上是由一個穩定的共同體提供的。
迷失的心靈
隨著技術文明的崛起,我們原本具身的、身體的、豐富的、質性的日常經驗在當下的技術宰制下被不斷地抽象和貧瘠化,深刻的感 受能力也在不斷退化。我們今天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海量知識,生活的每一個技術上的細節都能以理性的方式得到答案,卻有一個問題卻是科學無法回答的,人生整體的意義是什么?
這種把握整體意義的能力、豐富的感受能力的退化,我稱之為“心靈的退化”。
▲圖源《黑鏡》第三季
然而,今天在面對人工智能體的時候,我們面臨的可能是更大的觀念性危機,即“心靈的迷失”。
我們知道,“人是什么”始終是人類思想史中最為核心的問題,從古希臘德爾斐神廟的“認識你自己”開始,人類就踏上了自我反思、自我理解和自我描述的歷程。
當我們要回答“人是什么”的時候,就需要一個參照系。在古代,參照系是動物,我們會用一個有認知能力的、有理性的心靈來刻畫人的特征,通過這種刻畫突出人相對于動物的優越性。
在宗教時代、在中世紀,參照系是神。人的特征就是擁有一個分享了神性的心靈。當然與神相比,人是有限的、不完滿的。
到了近代工業時代,參照 系是傳統意義上的機器,包括蒸汽機、鐘表、工業流水線等等。在這個參照系的對比下,我們對于“人是什么”的回答就更加全面、細致——人不僅僅有認知能力、有理性,而且還有意志、有情感、有 欲望、有感受,這些都是心靈的組成部分。人是擁有這樣的一種心靈的,而機器不擁有。
這也是20世紀哲學的重要特征,即對人和心靈的理解和刻畫更為具體和全面,哲學上講的“第一人稱視角”因此凸顯出來。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我”,都會有一個獨特的視角,叫“第一人稱視角”。與此相對的是科學意識形態下的“第三人稱視角”,因為第三人稱是“他”,他對于你我而言都是一樣的,是客觀的。
意義系統的塑造其實是“第一人稱”的事情。所以20世紀的現象學家胡塞爾提出,“第一人稱視角”應該為“第三人稱視角”奠基。
我剛剛講的關于“人是什么”這個問題,在人工智能時代受到了一個巨大的挑戰。作為一個全新的他者,人工智能體在今天擁有邏輯推理能力、創造力、學習能力,甚至有 人在認真地考慮說在不久的將來,它還會有自由意志。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么人工智能已經部分具有了“第一人稱視角”的可能性。當面對這樣一個他者的時候,人類應該如何進行自我刻畫和自我理解?我們要如何論述心靈仍然是人類所特有的呢?
我認為這是人類今天面對人工智能時焦慮的根本。我們焦慮有一天人工智能真的變得跟我們一樣,我們更焦慮有一天人工智能會超越我們。
因此,人是什么,再度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首要問題。
其實哲學在本質上是一種問題姿態。哲學總是在提出問題、思考問題、討論問題——人是什么?心靈的本質是什么?人生的意義是什么?這些問題聽起來高高在上、大而無當,我們固然不會時時刻刻想著這些問題,但人生中總有某些時刻,我們會琢磨這些問題,并嘗試對這些問題作出我們自身的獨特回答。
這些問題在人類理智史一開始就被反復地思考,到現在為止沒有得出一個一勞永逸的普遍答案。不是說柏拉圖、孔子、康德回答過這些問題,問題就解決了, 他們的答案是他們的。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和回答,是我們每個人不能逃避的任務。
真正良好的生活
單一的價值、加速的時間、孤獨的個體、迷失的心靈......我們以上所作的這些反思,實際上是哲學的技術批判。這并不是讓我們去抵制技術、脫離技術,甚至是回到前科學時代。而是從這些審視和反思中,找出一種更好的方案來完善我們的意義系統,讓我們能夠找到新的規范和倫理來保證技術向善, 更好地和技術共存。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哲學批判其實尋求的總是一種補償性的均衡:是科學的還原主義和生活的不可還原性之間的均衡、是主體的理性和非理性之間的均衡、是單一價值和多元價值的均衡、是技術的直接性和主體的復雜性之間的均衡。
最后,我們需要用哲學去反思這些不幸生活經驗背后的底層觀念。
我們在日常生活里所做的行為總是由一些底層觀念所決定的。比如優績主義是一種現象,但是通過哲學的反思與批判,你會知道優績主義實際上是科學意識形態下無限進步的觀念所導致的意義系統。我們要營建一個真正多元價值的社會,才能夠改善內卷。
所以我想,真正良好的生活,其實不僅僅是徑直投入附近,而是建立在對于支配我們生活行為的底層觀念的認知和反思的基礎之上的。哲學的閱讀、哲學的思考、哲學的討論,會幫助大家實現這個目標,找到今天屬于我們自己的、適用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真正良好的意義系統。
謝謝大家。
策劃丨蟈蟈、陽子
剪輯丨大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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