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上名校,人生就坍塌了嗎?雞娃到底有沒有意義?年輕一代為何出現種種精神危機?
2008年,前耶魯大學英文教授威廉·德雷謝維奇因《精英教育的劣勢》一文走紅,隨后《優秀的綿羊》橫空出世,觸動了無數讀者的神經。德雷謝維奇在書中詳細分析了“綿羊”的特質和現狀、名校的選拔機制、精英家庭的養育以及可能的出路。相似的困境,同樣困惑、溫順又努力的年輕人,像極了優秀的綿羊。
如今,《優秀的綿羊》全新推出10周年紀念版,中信出版社邀請到《優秀的綿羊》譯者、中美教育專家林杰;原創國際教育自媒體「谷雨星球」創始人夏景Summer;播客《咸檸七》主播曹檸,共同探討當教育變成流水線,“優秀的綿羊”如何自救?面對精英教育的幻象,我們如何對抗虛無與迷茫,找到人生的內在方向。讓我們一起,拒絕“綿羊”的命運。
以下,是對談內容的精華摘編。
#1
精英教育的幻象
沒上名校,人生就坍塌了嗎?
夏景Summer:
最近美國藤校發榜,每一年這個時候,我們會覺得我們這個行業像是一個泡泡一樣,大家像是圈在這個泡泡里。所有的家長學生都在關注,哈佛在中國錄了多少人,斯坦福錄了多少人。我們統計了一下,中國學生的爬藤率大概不到1%,我覺得《優秀的綿羊》里寫的美國教育的情況,好像在十年以后原封不動地搬到了中國,甚至更夸張。
大家還是被名校光環這個東西給塑造了,甚至比我十年前加入這個行業的時候更明顯。這也和整個大環境有關,可能上了名校都找不到工作,不上名校可能更找不到工作了。其實從經濟學角度來講,“雞娃”的家長其實是最理性的。他這種理性感是知道投入多少、產出多少,這是能算出來的。只是說在這個過程中,精英教育的“軍備競賽”可能導致很多孩子完全陷入在了這個泡泡里。
有個孩子沒有被劍橋錄取,他對我說,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失敗者。我當時很同情他,也非常理解他。因為這樣的一個小孩,他是在這個“優秀綿羊”的體系里塑造出來的。從他出生開始,家里面都覺得考藤校很重要,他看到的世界,都是算法給他推送的各種名校錄取的喜報。他的目標就是要去上名校,如果沒有上名校,他看不到人生未來的可能性。我會覺得有點割裂的感覺,就是我們開玩笑說像是活在一個泡泡里。到底什么是名校?你沒有上劍橋,但仍然可以上一所不錯的學校,但是你卻覺得人生要坍塌了。Ai到來后,學生更加找不到方向了,他會想選一條更加精確的路,更加穩妥的路。哪條路能夠帶來的穩定性越強,就越要去投入這條路。
林杰:
我想分享一個最近發生的真實案例,就是一所頂尖美高的學生,他沒有錄到好大學,就選擇了輕生。事情已經發展到最極端的一種形態了,我認為一定會有反思和調整,它不會持續地惡化,這是我樂觀的來源。社會將會發出一種從個人層面到集體層面的意識,會對追逐名校這件事情本身產生一種反思。這一切真的值得嗎?我希望能夠通過這樣的公共討論,幫助很多家庭去跳出精英教育的bubble。
我希望學生能夠看到更大的世界,就算最后上了牛津劍橋,他是一個非常平淡定的、平衡的一種心態去接受,接受自由的四年,繼續做出自己的選擇和探索。而不是說我成功了,然后再追求下一個目標,再追求下一個更高大上的目標。為什么我覺得很多孩子是被誤導的,上了名校就意味著成功,沒有錄取就不成功,這種理解是非常狹隘的。
曹檸:
從個人層面上來講,這是一個個人福祉,親子關系,個人成長的話題。從公共層面上講,它也是社會公平和公共生活的議題。從上世紀開始,歐洲的精英知識分子對這種教育在權利再分配,階層在分配過程中產生的這種不平等的壟斷,一直都有反思。包括錢理群老師提到的,我們的大學正在培養“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首先高等教育的資源,在社會的分配過程中,是有一些責任的。你可以成為精英,也就是所謂的強者,但是強者需要負到一定的責任。比如說如果你精致沒問題,但如果你是一個利己的,你覺得這個社會的結構性不平等跟自己沒有關系,你獲得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實現的。這是一個良善的社會嗎?這就涉及到一個社會的平等觀念,或者說對于何以為人的一個基本的理解。
像《優秀的綿羊》這本書,什么叫優秀的綿羊?為什么是優秀的綿羊?我覺得其實說穿了就是三個字:內驅力。現在大家都知道內卷是無意義的,以及說什么樣的生活是我自己想要的,是多元的,是非標準化的。在這樣一個反思的過程中,書里面這些現象,原本我們覺得是振聾發聵的。但現在基本成為常識了,我們現在可以覺得那樣的“精英”很無聊,或者說那樣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2
“綿羊式精英”
為什么越努力越迷茫?
夏景Summer:
我其實從來沒有過精英感,我的父母是鄉村的老師,我小時候跟著我媽媽在村里面讀了大概三四年的書,教室就是木板房,有時候會漏雨。但是小時候不會覺得村里的孩子很苦,因為沒有對比。現在不一樣,有各種網絡平臺,抖音、小紅書,我覺得像是把整個世界攤在了他們的面前,這是非常嚇人的一件事,非常有剝奪感。世界在漸漸發生一些變化,我們還是生活在一個好的時代,因為還能通過教育,去實現自己想做的事情。
后來我研究生畢業之后,我媽媽當時問我,她說,你為什么要做這個工作?做這個工作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我想了好久好久,一直到30歲才想明白。我覺得一個精英家庭的小孩,他未來在世界上可能成功的,他所占有的社會資源也是更多的。如果這個小孩在我們的影響下,成為了一個愿意承擔一些社會責任,愿意做出一些付出的人,這個世界有可能會有那么一點點不一樣吧。
所以現在有年輕的小朋友,不知道工作意義是什么,也不用擔心,時間會告訴你答案。當你做的越來越好,你的正向反饋越來越多的時候,你就會找到你的答案在哪里。
我覺得現在不管是不是國際教育,都是一樣的。因為孩子的世界太變得太大了,他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信息,會做很多的對比,就會很痛苦。如果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能夠陪這群小孩,告訴他你掉隊了也沒事兒,不要跟著頭羊走,你可以走出自己的路。
林杰:
《優秀的綿羊》這本書就是批判精英教育的,如果深究這些問題,會發現中美有很多相似之處。那大學的最大意義是什么?我認為關鍵詞是自由。至于名校,它的資源度會更高。為什么名校的學生,他會非常地迷茫?
我有很多就讀于名校的學生,好像有一條非常清楚的發展路徑,有的學生大一就去找實習機會了,有的學生就開始恐慌,和同學去比較,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夠?這種時候,他需要有一個過來人跟他對話,讓他更有信心去做自我的探索,不要跟著別人去做一件事情,而是自己決定去做這個事情。這種探索的過程是非常重要的。
像“優秀的綿羊”可怕之處是在于對比,對比就產生了焦慮,開始要快速做決定,去計算風險和回報。他們會很容易陷入一種單一的思維模式,就是之前的投入不要被浪費,去實現這個所謂的經濟價值。
曹檸:
像這樣的學生感到彷徨,甚至是自我懷疑的時候,確實需要一些導師一樣的角色來給他提供支撐。綿羊這個詞在西方語境里面,它就是一種盲從的、沒有獨立性的一個語義。
我從小就意識到規則非常不公平,所以我要盡可能去利用所謂好學生的優勢,作為一層保護色,然后來呵護自己真正想走的那個路。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做記者,那個時候傳統媒體江河日下,但我現在非常感激,當時我允許自己做一個自由探索。像現在Ai這種潮流技術的行業,大家又想擠破頭往里扎,它依然會造成大量的人才冗余。復旦前一陣子發了新聞,說要裁減20%的文科專業,也引發了很多關注。所以我們常常在思考,該怎么抵抗這種同質化的追風熱潮,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內在方向。
#3
“綿羊”自救指南
如何找到屬于自己的內在方向?
夏景Summer:
現在美國整體對于精英教育也是有非常多的討論,這些人他并沒有很開心,好像工作時間越來越長,賺的跟以前雖然差不多,但是越來越辛苦,競爭越來越激烈,他們心理越來越不健康。
我們觀察到,在中國能夠被藤校錄取的學生,大概分為兩類。一類特別的早熟的小孩,他特別懂游戲規則是什么,而且特別知道怎么去玩這個游戲規則。他非常知道優秀的定義是什么,自己要達到什么標準。這群小孩,他在藤校的選拔標準中就在這個系統里面,這樣的小孩兒他會脫穎而出的。這不是一個靠完全養育,能養育出來的,跟天生的性格是有有關系的。因為藤校在招的是未來能夠成功的人。他們去研究在這個時代,這些成功者的特質是什么?然后倒推應該去招什么樣的人。
第二類是非常純粹的人,特別的善良,特別的簡單。他能夠不不被外界的聲音影響,不被世界上那么多對比的聲音影響,他能夠堅持就做音樂,搞文學,就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也是一種天賦。但是為什么很多家長會感到焦慮呢?如果你不是這兩類人,就會在這個過程中搖擺,我覺得大部分人都不是這樣的人。
林杰:
書中關于對美國精英教育的抨擊,就提到一點,為什么這些原本純粹的人,有各種興趣愛好,進入高校后他們的多樣性突然減少,好比入學是108種人,出來卻只有8種人。我們的教育到底是發生了什么?
教育其實是存在于社會的大環境之下的,在我們集體意識里面有一些東西在促使我們去對比,對比之后就產生一種恐懼。你會恐懼自己不成功,或者比不上別人。包括父母對孩子人生選擇的建議,常常也是基于恐懼,而不是愛。父母會擔心孩子將來不穩定,生活質量會下降。所以我們在做決定的時候,會想走那條穩定的路,但最穩定的那條路,在一個變化非常快的社會里面,其實是風險是非常大的。
曹檸:
我看《優秀的綿羊》這本書最引起反思的一點就是關于專注的喪失。如果一個人長期處在搖擺的狀態下,他沒辦法真的去深度探索。因為任何技能也好,包括自我認同感也好,它來自于大量的訓練和投入,這個東西也會給我們持續的正反饋。但是像表面上那些通過意識到游戲規則,然后通過適應規則達到的成果,都是非常淺表的,甚至說無法成為熱愛。因為當潮水變了,風向變了,你靠什么來錨定自己呢?我發現那些完全不焦慮的人,基本都是后一種人。就是任他雨打風吹,我還是干這件事。他非常篤定,非常有定力。
一個人真正的內驅力,是一種反脆弱的能力,不管遇到什么樣的突發情況或者意外變故,他可以迅速適應。我們討論到的這個問題確實是很嚴重,因為一代人的特質就要被這樣的系統改變。這逃離不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人們潛意識的影響。像在18世紀印第安部落里面的平等感,是我們現代社會人難以想象的。那里面的人是多樣性的,大家并不以自己的社會階層和姓氏宗族來界定自己,在那樣一個互助型的社會里面,在我看來是更接近全人教育的。
#4
年輕一代的精神危機
虛無感從何而來?
曹檸:
在我的觀察下,國內大學生有一個變化是非常讓我震驚的,就是說人和人的關系變得非常靜悄悄。我喜歡用一個詞叫“一窩蜂”,“一窩蜂”絕對不是什么貶義詞,反而在我看來是個特別美好的詞。就是一幫年輕人,出于某些熱愛或者哪怕吃喝玩樂也好,大家在一起有真實的血與肉的交往,比如宿舍夜談或者社團生活。大家是有同齡人一起玩大的,但現在已經沒有了。現在除非有一些愛好,還有一些強綁定,大多數情況下,孩子是獨自在成長的。但是這種公共生活的衰落,其實還是損失了一些東西,比如說所謂的尊重。
像現在年輕人在彈幕中可以解構一切,不管是嚴肅也好,認真也好,感動也好,都可以被消解,一方面這是自由的,但另一方面,就會讓這個尊重消失,會讓這種社會的儀式感消失,以至于他們經常陷入到一種難以自拔的虛無中。我覺得這個問題很難用好和壞來評判,它就是一個自然演化過程中環境的變化。
夏景Summer:
我們其實之前講過一個詞,叫“盒子里的小孩”。這代小孩是在盒子里長大的,從房子里到車子里再到教室里。像以前我們小時候門口有好多小賣部,各種炸串店、文具店,但是現在好多都已經銷失了。他們好像是從一個盒子移到了另一個盒子,再從一盒子又移回到了另一個盒子里。
我覺得孤獨是這群小孩所有的特性,他們真的挺孤獨的,因為之前有個詞叫個人原旨主義嘛。以前我們總是在一個集體里,從小有自己的小伙伴。如果不開心了,就和小伙伴一起放學回家,把這些情緒給消解掉。但是現在的孩子完完全全沒有這個時間在外部的現實世界去消解這些情緒。所以他們只能夠在賽博世界去消解他的情緒。
賽博世界里,他們開始有更多的個人主義,這也是因為這一代家長的鼓勵式教育,會重視孩子的聲音。當然任何教育都是有一些雙刃劍存在的,很多人在學美國的這個鼓勵式教育,為什么學偏了?可能是因為在國外,除了鼓勵式教育,也會強調責任和付出,比如社區中的連接感。但是好像在我們的個人主義里面,骨子里面總講究的是個人,講究的是享受別人對我的夸獎,比如有些小孩小小年紀就可以舉辦畫展。為什么那些從上藤校的小孩,他們大部分陷入抑郁。說明他在小時候得到了太多的巔峰體驗,因為他們經常很“喪”,老師只能用這種巔峰體驗,讓他變得不那么“喪”。
曹檸:
咱們的詞是叫“脆皮大學生”。我看了一本書很有意思,《10到25歲:激勵年輕人的科學——引領下一代的突破性方法,并讓你的生活更加輕松》(10 to 25: The Science of Motivating Young People: A Groundbreaking Approach to Leading the Next Generation―And Making Your Own Life Easier)里面提到現在的孩子說不得了,必須發明出一些“三明治”策略,先給他委婉的提一點建議,最后再鼓勵一下,一旦你把話說重了,人家撂挑子不干了。包括現在職場中也有很多,有時完全是可以承受的摩擦和壓力,往往人先崩潰了。
我們了解到現在基礎教育階段的學生抑郁率非常高,高到一個非常可怕的狀態。當一個孩子在高壓下失去了活性,不能夠自然成長形成抗壓能力,當他真正遇到一些什么事,就立馬選擇躺平,或者說完全失控了。我們為了不讓這種現象發生,其實就應該在社會上游,先去轉變教育的觀念。我們今天討論的這些話題,我覺得這是一個更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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